第一卷 萬星墜落篇 第六章 漫長的等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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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一見鍾情麼?
我並不知道當時自己究竟是怎麼了,或許是少年人的荒唐謬誤吧,又是七年來在聖子宮內單調枯燥裝瘋賣傻的生活讓我真的變成了一個傻瓜。隻因為在混亂的人群中的短暫目光相交,我迄今為止灰色的人生第一次有了一點點炫彩的光芒,我不知道她叫什麼,我不知道她來自開陽哪一個部落的麼,我甚至不能確定她真的也是來自開陽的麼。但是我就因為那一眼的目光相交,開始變得患得患失,神魂顛倒,我覺得我一定是病了,而且病得很嚴重,病的不輕,我滿腦子都是她的眼睛,什麼大周帝位,姬氏血緣,殷商舊仇,這一些仿佛都一下子變得虛無縹緲無足輕重起來。
我想,我一定是愛上她了。愛上一個一句話都沒有說過,隻因為在人群之中對視了一眼的少女罷了。是的,我當時一定是瘋了,徹底的瘋了。你若想笑,那便大聲嘲笑吧!人一生總要做出一些瘋狂之舉,年少輕狂,是愚蠢卻不是罪過。
我幾乎就要跪在我的父親麵前,乞求他將她賜給我。不管要我付出何等代價,哪怕將我逐出聖子宮,剝去姬姓皇族資格。
這些我都一點不在乎,這麼多人想當大周的天子,那便去當,我卻一點不在乎。
一陣忽如其來的冷風,將愚蠢的我從自以為是的幻想中吹清醒了。父親身邊的侍女體貼地為我披上了大衣,我回過頭,我的哥哥姐姐,姬姓的其他皇族,都站在我和我父親的身邊,看著我的一舉一動。
我真是太天真了!我也不看看我這樣的人究竟處在什麼地位,像我這樣的人,也配得到一份屬於自己的愛情?真是可笑,我比在場任何人都知道,如果我在這裏開口,那一瞬間,所有我的哥哥姐姐都將知道,我到現在為止所有的“癡傻”都是演給別人看的一場戲罷了。我母親的囑托和一番苦心將化為烏有,我這七年在聖子宮的隱忍不發苟且偷生將變成徒勞的笑話,一切的一切,都將置我死地。
而那個“她”,也將因為我愚蠢的乞求而變成我哥哥姐姐眼中我最好的軟肋和弱點,她將因為我而被卷入這場關於姬姓皇族的內鬥,成為那些想要置我於死地的敵人攻擊我的最好棋子和把柄。
我現在連保護我自己都已經筋疲力盡了,我又怎麼有能力去保護那個“她”?
我心如刀割,那一刻好像從不知所雲的天上一下子跌入了萬丈深淵。我的腦子開始變得渾渾噩噩,我幾次在自己內心反複掙紮鬥爭,嘴巴挪動著幾乎就要磨破了,看著我父親威嚴的身形,到口的話又被吞了回去。這份猶豫不決對我幾近漫長的痛苦折磨。“她”就在囚禁殷商舊部的囚車之中,在我的腳下,我在帝宮的上方看著她,她知道我在看她嗎?我想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這個站在天子身邊,無關緊要的男孩子吧。腳下的殷商囚徒全部都在等著聽候自己的宿命,並沒有人去關心有誰在看著他們。
她知道曾有有過一個愚蠢多情的男孩子,在天空中靜靜地看著她的側臉嗎?
如果這段曆史能再來一次又會如何呢。如果是二十年後的我站在這裏,那個已經被海上七陸的詩人傳唱為“薔薇太子”的,智謀無雙詭計多端的一世梟雄。那時候的“我”無論想要什麼東西,“我”總有辦法不擇手段不惜代價得到一切。如果是那個“我”身在此處的話,他一定有辦法在不暴露自己是癡呆兒的情況,用巧妙的方法,請求我的父親將那個來自開陽的少女囚徒賜予給他的。
可惜曆史從來不能重演。
集會已經結束了,我被我父親的大手拉著,和眾姬姓皇族一起回到了帝都。我的腦子一片混沌,我甚至不知道那個人群中的“她”最後被發配去哪裏了,好像是發配到星墟城附近的哪個副城開荒去了吧。又或者,已經被處死了?我不知道,也不敢去想,我隻想就這麼忘了她,時間能衝淡一切,她隻是我生命中的匆匆過客。
我知道,我當時在那場集會上的沉默,是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就算,這個決定可能讓我餘生時刻隱隱作痛。
可笑我與“她”離別之時,我竟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魂不守神回到了聖子宮,那個晚上,我徹夜未眠。
入夜了,侍奉我的宮女大概都已經回偏宮睡覺了,我悄悄爬起了床,走出了我的寢宮,像一個幽靈一般在我的宮殿裏遊蕩。七年的聖子宮孤零零的人生都未讓我放棄對活下去的渴望,但是那一天,我第一次確確實實感受到了“寂寞”這個詞,孤獨的感覺像是海浪一般,將我整個人吞噬,讓我無法呼吸幾乎溺死。我遊蕩在我生活了七年的宮殿之中,這是父親賜給我的“家”,可是這個家仿佛隻有我一個人。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我都已經熟悉到就算不點燈也能在其中穿梭自如,我撫摸著牆壁和宮梁,感受著它們的冰冷的溫度。卻沒有任何人站在我身邊分享著這一切。
我就像是一個早就已經死了的幽靈一樣。
我跪了下麵,內心痛苦得抽搐,卻又不敢放聲哭泣,我怕哭聲在這片黑暗之中引來別人,也害怕淚水點在地板上,成為出賣我心智正常的最微小的證據。
傻子也會感到寂寞嗎?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個傻子是不會因為多愁傷感而流淚的。
我決定,將這終究還是會化為烏有的少年人的夢給徹底忘了。求生的渴望壓倒了荒謬衝動的一眼情緣,我封存起那些不該屬於我的奢侈願望,盡職盡責繼續裝成一個毫無破綻的傻子,我將不動聲色蟄伏於深宮幽處,迷惑騙過所有人,讓他們逐漸對自己失去戒心,把自己遺忘。
隻是,這樣的生活究竟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
我的父親死了之後,我又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
我的未來,是不是一輩子就軟禁在聖子宮,裝作一個傻子了?
大概是的吧。
世上最折磨人的,不是痛苦,而是看不到未來的、永無盡頭的痛苦。
從那天以後,我的老師陸炎伯教我識字,我便開始願意學習一點了。他教我練劍,我也開始跟著他握著劍柄了。他教我帝王之術識人之道,他在那裏講,我便在那裏睡。我假裝在睡,其實閉著眼睛是在聽。
陸炎伯的侍從學生發現了他們的“癡呆太子”的轉變,他們都高興得欣喜若狂,他們甚至跑去帝宮報告我的父親我的轉變,結果我的父親竟然為了這件小事,下令大赦天下。
真是個任性的父親啊。
也是一位任性的帝王。
我的老師陸炎伯,卻仍然不動聲色繼續教著我書,他並不因為以前我的冥頑不化而焦急氣憤,他也不因為現在我的態度轉變而有任何欣喜高興之意。
因為這可是陸炎伯啊,我一直懷疑,小時候我的自以為是裝瘋賣傻,他這個飽經世故深藏不露的老人,早就看穿一切了,我的偽裝、我的謹慎,我的孤獨悲傷懦弱軟弱,他全部看穿了,一個不經事故的孩子的幼稚的保護色,又怎麼可能騙過一個這個帝國最睿智的智者的法眼?他隻是不點穿而已,我在那兒演,他便在那裏配合著我演。
在深夜的時候,我睡不著,便趁著沒人的時候回到書房,將陸炎伯白天留給我的聖賢教誨和古書,拿出來看著玩。我發現我很聰明,這些繁瑣反複的古人書籍,在我眼中看來實在是太簡單了!七年累積下來的東西,我徹夜不眠地看,竟然很快就都看完了。我太聰明了,聰明的過火,這份不知收斂的聰敏和驕傲,也幾乎給我埋下了禍根。一次陸炎伯給我講《孟子》,是說到什麼的時候,“麋鹿濯濯,白鳥鶴鶴”還是“創業垂統,為可繼也”,我忘記了,我隻是順手一翻,便從厚實的書籍和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找到了他引用的那一句。
當時的氣氛一下子冷靜了下來,那個儒雅的老者看著我的眼神,卻是一種從未見過的寒冷。他身後的兩個學生卻絲毫沒有察覺到氣氛的不對勁,驚喜地叫道:“呀,太子殿下其實也蠻心細的,我跟著老師修行了十年,還經常分不清那句話是哪個人講得,他竟然連頁數都記得清清楚楚。”
陸炎伯回去之後,自那天起,那兩天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學生再也沒有出現過,隻是以後換做了別的學生的臉。
我也知道我做錯了,那天以後,我更加小心地隱藏真實麵目的自己。小心翼翼護著我太過鋒芒畢露的才智,因為隻要泄露出稍微一點點,帶給我的,將會是莫大的殺身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