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萬星墜落篇 第五章 漫長的等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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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陸炎伯的修養這麼好,卻不代表別人也是這樣。
那時我隻有七八歲,我獨自一人身處聖子宮,便受盡了宮女們的欺淩虐待。她們被我的父親幽鎖在了這裏,負責照顧侍奉我,恐怕一輩子都離開不得聖子宮,她們便將一身的怨恨發泄在我這個“傻子”身上,我若是吃飯撒出去一點點湯,她們便把我的頭摁下來,逼著我把地麵舔幹淨,到最後發展到要我把整個聖子宮的地板都給舔一遍。我有時候晚上睡覺時弄出了一點點動靜,那些宮女便衝進,強迫把我從睡夢中弄醒,讓我赤著身子光著腳站到後宮的花園中受凍,那可是結霜的冬天啊。她們總之又發明出了許多古怪的法子,比如把為我準備的米飯裏加入活的蟲子,逼著我睡在裝滿了蜘蛛和蝴蝶的被窩中,拿樹枝抽到我的脊背和肚子,直到血痕累累。
因為我是一個傻子麼,就算受盡了虐待,也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我當時真是恨透她們了,我發誓,若是有一天我真的能活到繼承我父親的天子之位,那時候,一定要恢複我原本的麵目,將這些侍奉我的宮女用我能想到的最最殘暴的刑法處死。後來她們鬧得實在太過分了,有一次居然把我丟入水池,等她們把我撈出來的時候我已經幾乎停止呼吸了,那一次我真的以為我要死了。她們也知道自己闖下大禍了,稍稍收斂了好幾天。但是沒過一個月又恢複本性。
我知道,我要是再這般裝傻下去,恐怕還沒等姬姓的同胞下手害死我,我就要不明不白死在這座後宮了。
我那時雖然人小,卻終究想出一個辦法。
那一天陸炎伯又來聖子宮教我讀書,和往日一樣,宮裏來人的時候,那些宮女就裝的規規矩矩,乖順得不得了。隻是這一次有些不同,陸炎伯為我帶來天子親賜的北國進貢的冰果子,我吃的時候,故意不小心弄丟了一枚,老先生的學生彎下腰,打算將那被地麵弄髒的果子隨手丟了,我知道,那可能是我最後的機會了。我像是一條瘋狗一樣撲了上去,搶在他前麵吃掉了地上的果子,並不斷用舌頭舔著被果子打濕的地麵。他的學生們嚇呆了,急忙左右上前一起將我這個“癡呆太子”強拉起來。我被幾個學生用蠻力強行從地麵拉起的時候還裝出一副萬分驚恐的樣子,蹬著腳放聲大哭起來。
那一瞬間,陸炎伯看著我的眼神若有所思。在後來的很多個夜晚,我獨自一人孤枕難眠的時候,每每回憶起這一段,總想著,或許那一刻,陸炎伯已經看穿我是裝傻的吧,這是我演給他的戲,他也心照不宣默許了,他並沒有揭穿我的一切,這一切不過是他和我兩個人心照不宣的小遊戲罷了。
陸炎伯回去之後沒幾天,聖子宮的所有宮女全部被替換成了新的。我不知道原來的宮女都去哪裏了,隻是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們。新的宮女人人對我恭恭敬敬戰戰栗栗,哪怕晚上我睡覺時不小心從被窩中伸出腳丫子,她們都要長跪在我床前,直到我睡意漸消慢慢醒來,征得我的同意再為我用被子覆蓋住腳裸。
如果說成人之後的我的心中還有一絲憐憫之心的話,或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從未有人教過我“憐憫”這二子,我的母親教會我如何在不見刀光的星墟城保命,我的父親希望我繼承他的帝王之位,我的兄弟姐妹們時時想要將我除去,陸炎伯教我的,都是帝王世家要學的治國禦臣之術,可是教會我“憐憫”的,反倒是那些不知名的就這麼消失的宮女。
我想:她們在我身上發泄了這些恨與怨,她們自己的一生,反倒是更加悲慘滑稽吧。那承受了她們這些怨與恨的我,究竟是在憎惡她們呢?還是該悲憫她們?
那時的我還沒聰明到能想通這些事情,也不願去想。
大約在那之後,又過了兩年。
我的哥哥們倒是在此期間來聖子宮看過我,卻是殺機逼人危機四伏的。
我的大哥姬蒙,騎著馬佩著劍來到了聖子宮,所有的宮女和老嫗都跪了下來,大氣不敢喘。我心知肚明他到來的意思,他不就是想看看我這個傳聞中的“癡呆弟弟”有多癡、有多呆麼。我承認,他長得很好看,就像是我的父親那般,英氣凜凜不怒而威。或許他比我適合當帝王多了,可是我的父親卻偏偏選中了我。
他裝出和我很親切的樣子,下了馬張著手向我走來,好像要和我來個親密擁抱。我看見他笑著眯成縫的眼睛,眼眸卻是冷的像冰的。我裝作沒看見,隻是坐在宮殿的走廊上玩泥巴,他也不生氣,默不作聲坐在我身邊看我玩泥巴,一看,便是從天亮看到了日落。
偉大的哥哥怎麼可能一天都陪著我這個癡呆弟弟一起玩泥巴?他要走了。臨走的時候,他拔出了他那把寒光四射的寶劍,用最溫和的語氣,對我輕聲道:“弟弟,我要走了。哥哥這次來得匆忙,並沒有為你帶什麼禮物,就拿這把削鐵如泥的寶具送給你了。”
我心裏巴不得他快點走,隻是伸出手想要去接。可是他故意將劍刃的部分對準我,若是我真的像傳聞中那麼癡呆,我一定會去抓住劍刃之處。
那可是周人最好的工匠為姬皇族打造出來的殺人利器啊,他微笑地輕輕轉動著手中的劍鞘,若是我的手碰到那劍刃哪怕一下,恐怕我的手指就會掉下來。
那一瞬間,我幾乎遲疑了。
我知道這是他在試探我,試探我是真傻還是裝傻。姬姓的人真可怕,像我這般小的孩子就有這麼深的心機,這麼沉得住氣。我的哥哥們更是了不得,我都韜光養晦到這種地步,他們仍然對我心存狐疑。我望著寒光閃閃的寶劍,我是孩子心性,對十指連心的疼痛怕得不得了。姬蒙隻是玩味地看著我的眼睛,隻要他在我眼中看出一絲絲猶豫,他就知道,我是有正常人分辨能力的,還知道怕疼的。
我心如刀割,但是卻不敢露出絲毫膽怯之意,我決意堵上了一切,伸出手指去抓那在空中不斷旋轉的利刃。
掉手指就掉手指吧,總比哪天莫名其妙死在聖子宮要好。
在我橫下我的所有決心去捏住了那劍的瞬間我才發現,那劍,原來是木頭做成,貼上銀片的假劍。
我看不清那一刻我哥哥眼中的感情,是徹底放心了?還是,一點點的失望?
我的哥哥們又陸陸續續來了幾位“看望”我,他們不是裝神弄鬼讓舞姬在我麵前表演舞劍,好幾次故意幾乎險傷我,還是當著我的麵將綠瑩瑩,看起來劇毒的液體倒入酒杯,請我飲下,我都來者不拒既往不咎。我心中明白,隻要我的太子身份還沒有廢除一天,他們就不敢真的向我下手,隻要我還是“癡呆”一天,他們也沒有必要冒上大風險將我這個對他們沒有任何威脅的廢物除掉。
這七年來,我一直安安分分深處聖子宮,在所有人看來,我不過是掛名的癡呆太子罷了,沒有人把我當真,漸漸地,除了我的老師陸炎伯,似乎所有人都慢慢將我遺忘了,我的宮殿再也沒有外人造訪,為我準備的三餐時常會晚一天送來,就連侍奉在我身邊的宮女,都陸陸續續被調往別處,越來越少。
大約,所有人都已經對我放下心來了,知道我是一個真的癡呆兒。
大約,就這般演下去,從此隱居深宮煢煢孤身一人,直至終老,作為一個癡呆兒死去,也是一個不錯的結局。
可是上天仿佛故意要讓我不平凡於世,在我十四歲生日的時候,在那個特殊的日子,七年了,我七年來幽居聖子宮的單調人生,迎來了一個非常微小,微小到幾乎微不足道的轉機。
這是轉機是如此之微小,卻又是影響如此之深遠。唯一的解釋仿佛這就是上天的安排,這個轉機,卻將徹底永遠改變海上七陸和星聖帝國未來的曆史進程。
公元二零五年,星聖帝國對遙遠的封地開陽的又一次平叛,那裏的殷商舊部,是頑固的,卻也是愚蠢的。無論周人的軍隊征服了他們多少次,血洗過他們多少次,一旦養精蓄銳恢複了元氣,總有舊貴族要跳出對抗星聖帝國,無論殷商的舊部反叛多少次,最後的結局永遠是被再次鎮壓。
王師班師那一年,也帶回俘獲了大量來自遙遠的開陽,我的故鄉那些殷商的貴族,那一天,大概是看到了那些從殷商來的囚犯,我的父親終於想起他在聖子宮還有那麼一位被遺忘的皇子,他派出的使者來到了聖子宮,邀請我一起來看這些即將被審判的殷商叛亂者。
被裝載囚車內被綁的嚴嚴實實的囚犯中,密密麻麻被運進了星墟城,運到帝宮的腳下。我站在我父親身邊,看到腳下的眾生百態:有人閉目養神滿不在乎、有人淚流滿麵害怕得瑟瑟發抖、有人破口大罵痛斥周人的暴行。
我的目光落在了眾囚車中一個年紀與我相反的少女身上。
她的個子嬌小,大概隻到我的胸口這裏,瓜子臉,馬尾辮,不加任何一點胭脂,皮膚白皙,臉頰紅暈暈的,不大不小的兩個酒窩,漆黑的大眼睛和牛奶般的皮膚現成了鮮明的對比。此時麵對著亂哄哄的場麵,卻也一點沒有呈現出害怕的表情,反而睜著好奇的亮晶晶的雙眸,熾熱地環顧著周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