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萬星墜落篇 第四章 漫長的等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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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
——李康《運命論》
我的父親就這麼粗暴地愛著我和我的母親,七年前,他急著回到星墟城和他的諸位哥哥們搶奪帝位,將我的母親永遠地隔留在了開陽的朝歌。七年後,他卻用這樣的方式來和我見麵,他把他對我母親的愛全部灌注在我身上,他以為他許諾給了我這天下,便算是對我這七年的補償。
他不知道,他也從來不過問我,我究竟願不願意成為這天下之主。他是帝國的王者,他隨心所欲恩賜於他的臣子們一切,在他看來那是多麼正常自然的事情啊,可是他根本不去關心,他的許諾給了我,惹下了天大的災禍!
“稟上,臣子以為上此舉有亡國滅業之趨,請上三思而收回成命。”
我的父親看到了他的腳下有臣子跪了出來,說了這番話。他有些惱意,放開了我的手走到台階的最邊緣處,看著腳下的諸臣:“哦?那汝姑且告訴寡人,又是怎麼個亡國滅業之舉?”
腳下的諸臣們紛紛騷動起來,那為首一人抬起頭,仰視著我的父親,我能看見,他的眼睛看著我,分明像是狼的眼睛:“稟上,這個孩子雖然是上之子,但是其之血脈卻有一半是殷商後裔,若是僅此如此,那也罷了。可是這個孩子自出生之時便一直呆在開陽大陸,由殷商之舊部一手帶大。從小耳聞目睹,恐怕這個孩子從骨子內認為自己是商人之後裔,若是讓其執掌周人之天下,恐怕星聖王朝之天下將會大亂。”
“真是可笑,”我的父親大笑道,“酸儒書生,讀書讀傻了麼。寡人之子,便是寡人之子。那一半血脈是殷炎的,卻也是七年之前先帝認可之寡人之帝後,就算其後商周兩國再度開戰,和親破裂,這件事實卻是改變不了的。”
又有一臣站了出來,向高高在上的父親跪了三跪,才急聲道:“稟上,臣以為立殷人之後此舉萬萬不可,諸先帝曆經千辛萬苦打下大周江山,又怎麼在此代輕易交換於商人之手?臣以為,上有六皇子,十二皇女,其中聰慧愛人者不乏數人,若從中……”
“真是放肆!”我的父親重重一拍龍椅,發怒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生氣的樣子,天子之怒,伏屍百萬,血流千裏。腳下的諸臣紛紛戰戰栗栗將頭緊貼地麵,仿佛預感到了大難將臨,一時之間偌大的宮殿一片寧靜。
他有些累了:“就這樣吧,寡人累了,你們退下吧。”
又有兩個臣子從跪伏的人群中走了出來,跪在青色的水晶大道上,他們大約是抱著必死的勸諫之心的:“稟上,臣子請上收回成命。”
我的父親冷笑道:“寡人若是不收呢。”
腳下四臣回應道:“臣等便長跪於此不起,直到上收回成命。”
又有數人從旁側跪伏的人群中站了起來,向大周的天子跪拜三次:“鄙等微臣,也將隨陳、王老人一起跪伏。”越來越多的臣子們站了出來,低著頭,垂著手,道:“請上收回成命,否則鄙等將一直長跪於此。”
望著腳下黑壓壓的,跪著的人們,我的父親絲毫沒有任何收回成命的動搖,他一向這樣,隻要他做出的決定,無論是對的錯的,他都絕對不容許任何人去更改左右。他看著腳下戰戰栗栗跪伏著的,驚慌失措的螻蟻們,他冷冷道:“那你們便跪吧。”起身拉著我欲離開。
我愣愣地看著腳下向我的父親跪拜的人群們。
“殷兒,若是有一天你在星墟城的帝都見到你的父親,無論他對你說什麼,發生了什麼事情,記住,你一定要裝出一副癡呆的傻樣,切記切記。”
記憶的深處中有一雙溫柔細膩的手,靜靜為我梳理我的頭發,摸著我的頭在我耳邊道。
“為什麼,因為那個從未見過麵的父親是一個壞人嗎?”我呆呆問道。
“當然不是,”我的母親微笑著,為我的頭上戴上玉釵,輕聲道,“殷兒,你要記住了,偌大的星墟城,隻有你父親一個人是你的親人,那些未來你會見到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們,他們全都是姬姓的皇族,姬與殷是不共戴天的死敵。你雖然也隨你父親姓姬,但是所有人都會把你當成殷人,害怕你,想要將你置於死地。你的父親雄才大略,他要日理帝國的萬機,不可能時時陪伴在你身邊。一旦定居帝都,唯有裝瘋賣傻,隱藏鋒芒,讓所有人都對你失去戒心,才有可能在星墟城活下來。”
記住母親對你說的話麼?殷兒……
媽媽,我記住了……
我漸漸從失神的回憶中清醒過來,我的父親拉著我想要離開這裏,我卻站定了腳步不願離開。
他有些吃驚,回過頭看了我一眼:“身體不舒服麼,殷兒。”我趕緊搖了搖頭。
我道:“我想,我可能不適合繼承你的王位。”
我指了指我的腦殼,嚴肅道:“我這裏,從小就有點問題。”
我看見他身後的宮女忍住想要笑的表情,可是即使我的父親背對著她們,她們都兢兢業業緊繃著一張臉,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我不敢看我父親的臉,我想,現在的他一定很失望,說不定會大發脾氣,大聲吼我。他派出這麼多人,還在宮外折了那麼厲害一員大將,迎回來的孩子,居然是一個癡呆。
我感覺那股威嚴的目光正在我的頭頂看著我,我害怕得大氣不敢喘,隻管低著頭垂著手,像是做錯了事等待懲罰的熊孩子。可是過了良久,他隻是摸了摸我的頭,安慰我道:“人君居域中之大,要做的,便是吃喝享樂罷了,餘下的事情,便由臣子為你分憂的。你就是傻子也好,大周的根基曆代先祖和父親我都已經為你打好了,你隻管待我百年之後坐上地位享受就行了。”
他不再拉著我的手,自顧自向前走去,“更何況,”我聽著他輕聲說道,他的聲音是那般輕,仿佛是說給他自己聽的,“你是殷炎的兒子,殷炎這麼狡慧,你以後長大也一定不會差到哪裏去的……我會為你請最好的老師,就算你是個傻子……”
我不知道後世的史學家如何稱呼這個事件。
我隻知道,大周朝廷的六百五十一的臣子果然遵照他們的約定,堅持跪拜在帝都的朝殿之上,前來以跪抗議立我為太子的臣子越來越多,最後竟然到了一千多人,從帝宮一直跪到了外麵,他們整整跪拜了三天三夜,整整三天三夜啊,也決計換不來我父親的回心轉意。最後是麒麟府的人出動羽林衛強行驅散了那些跪拜的人潮,等到那天的時候,因為長跪而活活拜死在堂上的臣子多達一百多人。
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給我的父親跪下好了,就算我如何翻白眼流口水裝瘋賣傻好了,就算後宮諸妃如何勸誡好了。這世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止我的父親立我為王儲的決心。
就算是我親口對他說:我不願做大周的天子。
太子的加冕儀式不日舉行,在帝宮的偏宮大行宮,簡單樸素的儀式,宮女們為我穿上了皇族的服飾,戴上了金色的玉冠,為我撒花驅邪。到場的姬姓皇族們,我那些一出生就從未謀麵的哥哥姐姐們,我能感受到,他們看我的眼神,是冰冷刺骨的。
我的父親親手為我指定了我的老師,太子太傅陸炎伯,那是一個看上去仙風道骨、慈眉善目的老者,他也曾是父親的老師,父親的父親的老師,先帝的軍中祭酒,大周朝中的不二軍師,曾經輔佐先帝和父親策劃了多次決定大周國運的重大決策,現在於麒麟府中任總帥,負責調度保衛帝宮和星墟城的禁衛軍。
“太子殿下先天癡呆,未必是一件壞事。”陸炎伯跪在我麵前,為我整理的衣冠和我故意流下的哈喇子,微笑著告訴我的父親,“自古曆代王朝,不少仁慈之君都是年少時腦筋不太靈光,正因為智力受限行動不便,他們才更懂得體恤臣子和百姓,推行仁者之道。”
我的父親非常高興,陸炎伯不僅一向為大周打點各類事情都做得很漂亮,而且說的話也一直順著帝王的心意。他將我托付給陸炎伯之後,便徹底放心了。從此我便深居在聖子宮,很少出宮活動,他的國事繁忙,也不再來看我了。
在聖子宮,一呆便是七年。
這七年我時刻謹記母親的囑咐,時時刻刻裝出一副癡癡呆呆的樣子,陸炎伯教我大周的文字,我便故意把墨水潑翻,將毛筆丟到他的白胡子上。他教我練劍,我也故意用劍刃劃破自己的皮膚,怕的大吼大叫。他授我古今時事,天下興衰,我隻是流著鼻涕躺在柱子上裝睡,他說什麼,我便鼾聲連天震得更響,蓋過他的聲音。
這些陸炎伯從來都不生氣,他的修養真是好的可怕。我再大吵大鬧,他隻是停下來靜靜看著我,待我的瘋發好了再繼續上課。哪怕這七年來我連一點點進展都沒有,他也一點都不焦急,每天雷打不動正午過來,盡管他教授的幾乎都是差不多一樣的東西,最最簡單最最基礎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