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陽關三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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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途醒來時,顛簸不寧,似乎是在馬車上。不知是一張還是兩張陌生的臉在眼前晃了幾晃。再次醒來時,躺在一個明亮的房間。除了胸口隱隱的悶沉,還有睡得時間太長而僵硬的四肢,葉其安已經感覺不到傷痛。
“醒了?”淡然而低沉的聲音,窗邊修長的人影。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藥味。
“不太有把握。”仍是在夢中也難說。
對麵的人輕輕一笑,轉過身來,映照在窗外的晨光中,臉色白得有些透明。
葉其安望著他,仿佛已隔了一世。
什麼時候,莫名的情感已經積澱得如此深厚?
一直以為自己依賴他,是因為同生共死的經曆——在最絕望的時候,抓到的一根救命稻草。
可是在那“婚禮”上,心髒為什麼卻有著撕裂般的疼痛?
他走過來在床邊坐下。淡淡藥味裏漸漸摻雜了熟悉的清新。
“還痛麼?”
“痛……”她愣愣開口。
手腕上隨即多了兩根微涼的手指。那好看的眉微微地蹙了起來。
“哪裏痛?”
“……心……”心在痛,一直都在痛,隻是她故意將它藏在了最深處。
腕上的微涼指尖若有似無地一顫,離開了。
“無礙,須得休養一段日子。”他站起來,轉身欲走,“我喚人替你梳洗……”
“韋諫!”手反射般抓住他的袖子。
“門中還有事務,過幾個時辰我再來看你。”他回頭,眼神柔和。
衣袖從掌中慢慢溜出。
“……我喜歡你……”葉其安呆呆看著滑走的衣袖,喃喃低語。
衣袖已經決然地抽離。修長身影消失在門後。
葉其安想起了小時候,某個夜晚做了噩夢後,那種孤單無依的恐懼。
突然間心裏空落落的,像是遺失了很重要的一個部分,再也找不回來……
門外漸漸響起低低語聲——
“……你沒瞧見?隻一下,腰這麼粗的石欄便斷了,若是揮在我身上……啊呀呀,阿彌陀佛……”
“噤聲!娃娃家可別亂說話。門主又豈會無緣無故打人?小心長老聽見,罰了你……”
低語聲在門前消失,房門被輕輕叩響。
“姑娘,奴婢給姑娘端水來了。”房門開處,一個婦人帶著個小丫頭走了進來,替葉其安梳洗穿衣。兩人手指生繭,看模樣應該也是身懷武功。
葉其安仍舊很不習慣地想要自己動手,身上卻實在沒有力氣。察爾斤那一掌似乎把封青數月來調理的成果打得煙消雲散。脖子上的傷口還沒愈合。換衣時,看到肩頭敷了藥,綁著繃帶。
不顧婦人和小丫頭的不解,要了男裝穿上,頭發簡單束在腦後。拿鏡子照了照,銅鏡中映出那張屬於她自己的,清秀白皙的臉。大大的眼睛、漂亮的唇、眉角隱約的傷痕。
從被喚作吳媽的婦人口中,知道自己竟是在離杭州很遠、地處隱密山中的無生門總堂。她被喂了五天的藥湯,一直昏睡不起。這五天,不知又錯過了多少事。
喝了些清粥,坐在房中靜靜等待,用遙遠的目光望著送藥送飯的人來人往。
時間悄無聲息地逝去。
接近黃昏時,一個叫韓遷淮的青年出現在眼前,要帶她去用晚餐。他身邊跟著幾個嘰嘰喳喳的小孩子。小孩子們都叫他“先生”,圍著他要聽故事。他則是一臉無奈和寵溺。見到葉其安,小孩子們露出了怕生的表情,然後擠擠推推,很快跑了個沒影。隻有個叫雨珠兒的五歲左右的小女孩留了下來,一臉老成世故地跟在韓遷淮腳邊,看向葉其安的眼光老像是在盤問什麼,有戒備,有防範。
葉其安很喜歡這個孩子,尤其喜歡那張粉妝玉琢的臉上充滿敵意的表情,看上去很有活力。不像那時認識的小山子,嬴弱而無神,如同關在牢籠中的小動物。
隨著韓遷淮出了房門。回廊石欄上一處新痕觸目驚心。四濺零落的碎石仿佛哭訴自己悲慘命運的淚滴。
“今晨門主毀斷的,”注意到她的關注,韓遷淮解釋,“可惜,壞了這一院的景致。”
原來那個小丫頭說的就是這個。葉其安心裏一陣煩悶。他怒火的根源難道是她嗎……
韓遷淮牽了雨珠兒小手朝前走著。小女孩不時地轉頭看來。
“雨珠兒,好好走。”韓遷淮輕晃小女孩的手,語帶寵溺。
“爹爹,”雨珠兒使勁招手,等到韓遷淮稍稍彎腰,便指著葉其安作勢耳語,“哥哥要門主抱抱,羞羞。”
“雨珠兒,哥哥不是哥哥,是姐姐啊。”韓遷淮微笑,拍拍雨珠兒的頭,“門主抱姐姐,是因姐姐受傷了。”
雨珠兒不服氣地撇撇嘴:“紅蔻姐姐受傷都不要門主抱……”
穿過九曲八彎的回廊,眼前豁然開朗,才驚覺竟然身處高樓之上。身側石欄之外,岑巒疊嶂、雲蒸霞蔚,不見盡頭。靠近石欄俯望,樓宇亭台,儼然是座固若金湯的城池。可以想象,在那看不見的青磚岩石之後,排列著無數冷光森然的武器和衛士。
“葉姑娘,這邊請。”韓遷淮溫和的聲音在前方響起。旁邊雨珠兒的小臉上寫明了不耐。
葉其安連忙疾步趕上。
還未進門,已經聞到酒食的香味。廳堂內明亮的高燭、齊整的木幾。一人一座,分列在紅毯兩旁。廳首起了矮台,中央寬大端肅的大椅,一身黑袍的韋諫坐於其上,帶著慵懶無害的笑容,注視著幾旁斟酒的紅衣女子。
邁出的腿遲遲不落,葉其安心裏霎時萌生退意。
“紅蔻姐姐——!”雨珠兒早已歡樂地甩脫了韓遷淮的手,奔了過去。
廳中眾人聞聲回頭,望向門口。葉其安往回退的腳步隻得生生停住。
韋諫抬頭看來,臉上笑容慢慢隱去。
“葉姑娘,請上坐。”韓遷淮引領著葉其安直直走向韋諫身邊空出的位置坐下,隨後才將粘在那紅衣女子身邊的雨珠兒拉開,帶著她坐在了另一側。
“葉姑娘,”被喚作紅蔻的女子,正是那天儀態萬千的舞姬,端了金杯盛酒,走到麵前盈盈跪拜,“葉姑娘是門主的恩人,便是我無生門的恩人。紅蔻願代門眾敬謝姑娘大恩。”
這樣的美人,誰又會不喜歡呢?
葉其安愣愣端起麵前酒杯,強迫自己露出笑容:“我……”
“紅蔻。”韋諫突然輕喚一聲。
“是了。”紅蔻領悟,嫣然一笑,“姑娘重傷未愈,不好飲酒,蔻兒魯莽了。”仰頭飲下杯中酒,隨後接走葉其安手中酒杯,仰頭又喝,“敬謝姑娘大恩。”起身重又回到原位,朝韋諫迎上淺笑。
廳中眾人恢複了之前的模樣,沉浸在美酒佳肴和與朋同聚的輕鬆愉快中。
葉其安卻像同樣飲下了那杯烈酒,喉頭腹中辛辣一片,激得眼中酸酸澀澀,泛起水光。
算了。本來就是個異類,又怎麼能硬生生擠入他們的生命裏?一直保持著當初那樣看客的心情不就好了。
“門主。”她勉力開口,心裏卻攪成一團。韋諫微微側頭看向她。她忙低了頭,想藏起自己暴露軟弱的眼睛,“那個察爾斤欠我一條命,我想知道他現在怎樣了。”
“他已逃往西北大漠。”在韋諫默許之下,紅蔻回答道,“姑娘放心,他逃得一時,難逃一世。敢到我門中惹事,豈能輕易放過?”
“這樣啊。”葉其安點點頭。封青說察爾斤曾在宮中手下留情。現在察爾斤劫持她搶走了韋諫的武籍,又將她打傷,就算是扯平了吧。下次再見麵時,她必須得有了替雙福報仇的力量……
“你說,”韋諫忽然問道,“察爾斤欠你一條命,是何意?”
“是……”說了又能怎樣?她一震,轉開了話,“門主,察爾斤設了計謀,讓我的同伴誤以為我在南方。現在已經過去好多天。我想趁這個機會向門主告辭,去找尋同伴。還請門主體諒,準我離開。”
韋諫遲遲沒有作答,眼底深沉無際。
“葉姑娘,如果是封大夫他們,”韓遷淮趁著雨珠兒埋頭吃飯,說道,“此前已按門主吩咐送了信去。封大夫應已知曉葉姑娘平安的消息。”
“好。”韋諫卻在這時淡然開口,隨後轉開頭,向一名前來敬酒的門人舉起了杯。
躲開紅蔻似有深意的目光,葉其安竭力將注意力放在了麵前滿桌的美食上。可惜雖然美味在口,卻隻覺得苦澀難當。身體霎時間缺氧一般虛空無力。
是……不是……是……不是……
花瓣落地,鋪成小小一團。
葉其安苦笑,丟開了花枝。原來自己也會有玩這個遊戲的一天——曾經以為很愚蠢的遊戲……
“葉姑娘,馬已備好。”韓遷淮進門來,遞了一張銀票和些碎銀。
葉其安也不推辭,接過放進包袱:“那走吧。”
沿著石階一路蜿蜒向下,一路走,韓遷淮一邊溫言解說:“……八年前,上任門主將還是少年的門主帶回,收為義子,昭告門眾傳他門主之位。門主卻一心複仇,不願繼位。直至老門主臨死之時,應允門主,許他報仇之後再行繼任。若是五年不回,本門便另行擇選門主繼承人。此後門主一走又是數年。門眾諸位長老皆已意冷,不料數月前,門主突然回歸,非但武功精進,且絕口不提複仇一事。門主原就是天縱之才,繼任門主之位後,精勵圖治,行非常之舉,成非常之事。如今本門可謂蒸蒸日上,老門主在天之靈也能告慰。若非姑娘援手相救,斷不會有今日之無生門。我門中上下感激不盡。此次姑娘南下尋友。本門雖不能舉族出動,卻也願盡綿薄之力……”
高大的鐵門,是進入無生門總堂的第一道屏障。此刻鐵門緊閉,門下五匹駿馬、四名武士,靜靜相侯。
四名武士白衣銀甲、烏發玉帶,背負精鐵弓箭。
察覺葉其安的驚訝,韓遷淮微微一笑:“韋義莊本是門主所立,莊內多有門中弟子,不過閱曆尚淺,以致救援姑娘失手。相關人等都已領受處罰。此次遷淮特意挑選四人,隨同姑娘一同南下,也好錘煉一番。姑娘莫要嫌棄才好。”
說是錘煉,實際上是保護她吧。其實根本不需要說得這麼隱諱。她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重,也沒有奢望韋諫仍會陪伴她同行。
鐵門徐徐而開,伴隨古老沉重的轟鳴。葉其安上馬,四名武士隨行於左右兩側。
“路途遙遠莫測,君且珍重。”韓遷淮抱拳禮別,慢慢消失在合閉的鐵門之後。
葉其安回望良久,心緒難平。
“姑娘,上路罷。”一名武士出聲提醒。
葉其安應了一聲,勒轉馬頭,迎風而行。
鐵門之內,高樓之上,黑袍男子臨窗而立,遙望春風起處。身後紅衣女子靜靜注視男子背影,眼底漸漸顯露隱約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