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 奪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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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散已是午後,南宮霽因感乏頓,心中極想回去驛館好睡兩個時辰,然偏是此時,卻有聖諭傳達:天子宣見!
南宮霽乍聞自一驚,雖早先已在殿上參拜過天子,然一言一行畢竟皆是事先運籌,便連祝詞亦是禹弼擬好,他僅是照本宣唱而已!說來當下沒有禹弼在側,他獨自陛見心下著實無底,還怕會因少思量而出錯,然不去亦是不行,遂隻得暗中提點自己謹慎出言。
梁帝此時正在集英殿後殿小歇。南宮霽入內,倒教免了大禮。梁帝依是一臉溫色,和言細語,看去甚隨意,所問皆是平常之事,如在汴梁的起居,以及他家中之事。南宮霽一一俱答,因德崇早已有言,梁帝但有所問,他隻需如實答來,切勿造作矯飾!
梁帝見他坦直,甚為稱意,對其一番慰讚,且道:“你初到京中,難免生疏不慣,但有所求,盡可直言。”
南宮霽忙道:“一切皆好,並無他求,陛下恩澤獨厚,臣感激不盡。”
梁帝點頭:“如此便好,朕已囑有司對你好生照料,故但有求便可告知監官,自能得應。”
南宮霽聞言忙稱是,又謝恩。
覲見畢,南宮霽卻還不能回去歇息,因當下得旨:隨駕往金明池(1)釣魚賞花!
梁帝念南宮霽首遭入宮,身旁無人隨侍,便單遣了個黃門與他相伴領路。
那黃門看去也隻十多歲,倒是和氣,一路與他道來須知的規矩,以及往年賞花釣魚時所出的一些趣事。隻南宮霽心下設防,並不太多接話。
那黃門或也看出了他有所忌憚,為令他寬心,乃似無意間道出自己亦為蜀人之情,並道:“這宮中鮮見同鄉,遂見到郎君尤感親近,話自也多了些,還望郎君恕罪。”
南宮霽聞聽,心中倒果是寬去幾分,便問道:“你既是蜀人,又怎會入到這梁宮中?”
聞那黃門歎了一聲,麵上淺露戚容,幽幽道:“貴使不知,我自幼家貧,父母無計將我出賣,幾經輾轉來到汴梁,後又入了宮。我自小離家,十數載未聞鄉音,卻不知如今蜀中如何,家中可好?”
南宮霽但聞此,疑慮已消去大半,稍作思量後道:“你若能與我線索一二,我或能替你打探家人下落。”
小黃門聞言麵露感激,然沉吟片刻,卻複顯沮喪:“還是罷了,莫言如今我能想起的甚少,尋親談何容易?再說便是尋到了又如何,我如今的身份,亦是不能奢望回鄉團聚,何苦再添家人傷緒。”
南宮霽思來也確是,便轉而道:“你或可告知我你的名姓,我若替你尋訪到,便隻先告訴你,不驚動你家人亦可!”
黃門忖了忖,思來此著實是一法,便一揖道:“那便勞煩貴使了,我現隻依稀記得本家姓文,家人幼時似喚我做四哥,想是排行第四。入宮後我便改了名姓,如今喚作張令其,郎君今後若有事找我,報此名即可。”
此事說罷,前方也將到金明池。
令其忽問道:“貴使此來匆忙,可曾打好腹稿,以備賦詩?”
南宮霽一怔:“原隻說釣魚賞花,怎的還要賦詩?”
令其道:“此是慣例,宮中每有賞花釣魚之會,官家皆要諸臣做詩助興。原您為外使,常情下倒不強求,然就怕官家興起,欽點你做,那便推脫不得了。”
南宮霽斂眉問道:“臨時賦詩,難免為難,若有人做不出,則會如何?”
令其笑道:“這便不好說了,若是朝臣,罰酒的亦有,降職的亦有!然貴使倒無須憂心,您是遠客,必然不會受罰!”
南宮霽卻依舊愁眉不展。
令其知他是怕失顏麵,便道:“說是臨場賦詩,實卻是早已定題的,無非是些應景之句,吟賞花釣魚、飲宴之趣。”
南宮霽頷了頷首,正待思量去,又聞令其道:“貴使精習射乎?”
南宮霽詫異道:“今日還將習射麼?”
令其笑道:“正是!然倒不必人人為之,多是少壯俊傑們一競高下,若是贏了,官家將有賞賜。”
南宮霽聞言心下頓喜:他雖習武不精,騎射倒尚可,而此間多是文人,能與他一較上下的想來不多,若真能於此上拔得頭籌,倒不失為得意事一樁!
說來天子攜群臣賞花遊園,本是常事,曆代有之。至本朝,已成慣例,君臣年年春秋時節賞花釣魚於禦苑,俗稱“園會”,彼時還須吟詩作詞以湊興。
要說此之由來,乃當年天下大定,太祖始推文治,遂於遊園賞花之時,令臣下各賦詩呈上,然彼時朝中尚多武臣,即便宰輔,不識詩書者亦有!太祖遂隻令文臣賦來,其餘不通文墨者便釣魚遊園,或習射於苑內,但盡其歡!隻至文風鼎盛之後世,朝臣皆乃進士出身,其中亦不乏詩詞大家,由是賦詩乃成了常情,而做不出的,輕則遭人恥笑,重則落官外放!
照實說來,賦詩作詞畢竟不同於信口閑話,況且又要限時成作,若非陳思王那等的賢才,實難成文!因是,那些文采不佳者,多是早兩日便打成腹稿,更有甚者乃使人代作,於當日填來獻上便罷。隻即便如此,卻也非萬無一失,若是天子起意,臨場易題,出醜的便多了。
說回當下,梁帝禦駕尚未至,南宮霽便乘隙靜坐池邊打著腹稿,無奈心氣虛浮,腦中空乏,所能想到的皆乃陳詞濫調,良久未成一合意之句,便有些焦躁。正此時,忽聞令其喚他起身,原是禦駕已至!
眾人參拜之後,垂釣方始。
南宮霽拋竿入池,心思卻尚未轉到魚上,依舊凝眉苦釀佳句。
實則賦詩填詞之功力,人各有高下,然除卻天生資質之高低,也還須看各自悟世感懷之深淺!詞情之切,便在於此。而賞花釣魚之詩,臣下作來多為應付,因而詩情多庸俗,淺白如水,生澀如蠟,更勿言情趣。縱然朝中善文辭者,實也鮮有佳作。
隻是南宮霽初來乍到,怎知此些?一心還欲吟出佳句,以免落後於人!
雖說當下一心隻想賦詩,南宮霽並未放太多心思在杆上,魚兒卻還是早早咬了鉤。覺出動靜,南宮霽倏忽回神,眸光一閃,眉梢盡沾喜氣,正欲揚手起杆,卻突教一手按住!
抬頭,是張令其!
“官家尚未得呢,莫急。”他輕一笑。
南宮霽心下一凜,暗怪自己心不在焉,險些逾矩:伴天子垂釣,第一杆自須是天子先得!在此之前,旁人縱是得魚咬鉤,亦不能起!隻得悻悻落手,眼看那浮漂與水中上下躍動,想是那魚兒正拚死掙紮。
一旁令其附耳低語:“是個大的。”
南宮霽搖頭:“未必,隻掙紮得厲害罷了。”
令其正欲再開口,忽聞亭中宣告天子得魚!眾人恭賀之後,亦紛紛起杆。南宮霽抬杆一看,鉤上已是空空如也。
令其扼腕:“我方才還憂心教它掙脫了,到底卻是如此!”
南宮霽此刻倒顯豁達,笑道:“現下去了束縛,我便施展與你看,不定還能奪魁!”
令其湊笑道:“奪魁是要封官的!然此銜也須得與魚有關。”
南宮霽道:“金魚將軍如何?”
令其難忍笑意:“我朝隻有金吾衛將軍,卻從未聽過甚底‘金魚將軍’,您若為此,倒是前無古人了!”
南宮霽笑道:“那也好,我自此或能青史留名也不定!”
正言語著,忽見浮漂一動,忙拉將上來,此回真是條大魚!
得了魚,南宮霽胸中愁緒漸散,想這賦詩畢竟不比其他,乃是急不得,且思及以往遇難不得解時,若尋些雜趣消遣,或乍現靈機!既如此,倒不如暫且開懷一樂,或還能從中得些啟發。遂果真不再思吟弄之事,且安享垂釣之樂。
稍一用心,自然所得漸豐,不消個把時辰,竟釣上了十多尾。曆不多時,便見有黃門來點數。
南宮霽見他於桶中細細撥數了一番,甚還區分了大小,一一記錄在冊,不禁好奇道:“這般難道真是要較出個狀元麼?”
黃門亦打趣:“若真如此,這狀元之位極可能便是您的!”
待黃門走開,令其立即笑謂南宮霽道:“小的先與郎君道喜了!今日聖心大悅,若得第一,必然得賞!”
南宮霽卻作苦色:“我正懊悔方才未曾扔些回池中去,你倒還來恭賀我!”
令其聞之一怔,隨即便醒轉過,笑道:“貴使通透,然卻憂慎過分了,天子乃是豁達之人。”
南宮霽點頭:“我早知天子仁厚,此實是戲言。”
不出所料,不一陣,便聞內官宣示:南宮霽得魚十一尾,四大三中四小,名列第一,果真奪魁!天子大悅,賜賞魚佩一對。南宮霽欣然拜受之。
釣魚過後,眾臣雖駕往華景亭賞花。
秋冬之交,百花煞盡,惟晚菊當時。但見叢花繚繞,花香沁骨。眾人坐賞其中,好一番心曠神怡。
坐了不多時,宮使便奏請天子移駕觀習射。
梁帝卻道:“此處花好,不忍移步,便教爾等就地演練罷!”
內臣領命,急去布置。與此同時,已見數十青年齊聚亭前備射。南宮霽與那小魔王亦奉旨參與。
不一陣,侍從們便取弓箭而回,呈上與諸人試手。南宮霽接過試拉兩下,倒是合意。停頓的功夫細觀四周,見不遠處那小魔王,此刻正專心試箭,目不旁視,目光尤淩厲!遂心道:靳國尚武,看這小兒的箭術倒果真不凡,吾必不能掉以輕心,否則萬一教他占先,豈非辱事?!
梁帝望亭下初試身手之眾人,忽道:“植兒何在?”
一旁宮人忙道:“方才還在近前,定不會走遠。”言罷忙令人去尋。
不多久,便來了一紅袍少年,年約十一二,廣顙豐頤,行止端重,眉宇間頗顯幾分王貴之氣,卻似今上!原此乃皇次子越植。
梁帝道:“今日競射,汝亦可一顯身手。”
孰料皇子卻推脫:“孩兒今日無心習射。”
梁帝問何故。
其回道:“今日乃爹爹壽辰,孩兒本不當違逆聖意,然。。。”話至此處卻戛止,似有難言之隱。
梁帝道:“休要作態,但直說來。”
皇子才道:“思及大哥,便無心玩樂。”
梁帝道:“你大哥不過偶染小疾,太醫已說無礙,你便莫須掛心了,自去耍戲罷。”頓了頓,又道:“你但有此心,已甚好。”
此番競射,眾人須抽簽定先後,每回輪上八人,每人發十箭,中的最多者便首輪勝出,接下再較第二輪,以決出最終勝者。
此次競射者共三十二人,第一回射完,勝出四人,南宮霽與靳國慶王子赫留宗善各占其一,另還有皇次子越植與宗室子越允熙。
第二輪,越植與允熙二人皆為七中,南宮霽與赫留宗善仍為九中,乃算勝出。
梁帝思來此本是湊興之節目,但教眾人齊樂便好,因而欲判他二人皆勝。
孰料赫留宗善卻搶前一步奏道:“吾二人尚未決出勝負,還請陛下再令比試。”
梁帝始料未及,口中卻還讚道:“果是少年英氣,氣概不凡。”又問南宮霽之意,其人自不肯退縮!梁帝遂隻好再命加射。
第三輪,依舊難分伯仲,兩人十射皆中!
這倒著實為難了天子:若再射下去,恐至天黑亦難分輸贏。幸得下臣獻計,乃令人於樹枝上懸掛粗線,下垂銅錢,一共十枚,人各五枚,且命二人三十步以外射之,射落銅錢多者為勝。
如此一來,射中便著實不易了,那銅錢乃是懸於樹上,隨時會因風而動,因而競者定要把準時機,心沉氣穩,才可一發中的。
此回前四箭二人皆隻得半中,餘下一箭便事關勝負,自須慎重!
南宮霽此刻並不急射,隻靜觀那銅錢動靜,並自調息。忽覺風靜,即刻舉箭,正欲脫手,卻覺那線似微微一晃!心中一震,急忙止住。這一刹,已聞耳邊風聲嘯起---魔王的箭已然飛出!心中一緊,緊盯那箭,卻見它所過之處,銅錢微微一震,到底未落!
南宮霽心中頓一輕:方才有風!他所覺不錯。略一定神,沉穩而發,不偏不倚,正中懸線,銅錢應聲落地!不顧周圍叫好之聲,轉眼望向那魔王。
那人此時倒顯老成,雖敗卻不失禮,一揖向天子:“蜀使技高一籌,臣認輸了。”
如此謙和,卻與之前之囂張淩厲判若兩者,教南宮霽亦為刮目。
梁帝自是對他二人一番嘉讚,並許以厚賞。隨後便命擺駕太清樓。
梁帝褒讚,眾人恭維,令其亦道:“這考狀元向來有連中三元之說,您現已得了兩元,一會賦詩,便一鼓作氣,再奪個頭名,才叫風光。”
南宮霽但笑不語。
太清樓中,品過茗,宮人已奉上筆墨,眾臣各坐案前,靜待梁帝出題。
梁帝今日興致大好,看似並不欲為難臣下,便道:“今日賞花釣魚盡興,諸卿便以此題賦之。”略一忖,又道:“然這競射亦是精彩,但也以此為題加賦一首湊興!”
眾臣領命,各自做去。
梁帝又轉謂諸使道:“遊園賦詩乃我朝慣例,爾等若有興致,亦可一試。”又謂南宮霽與宗善:“你二人武藝不凡,文才亦應相當,如此便也做一首湊趣,此兩題可隨取一題賦之。”
二人自不敢推脫,各去賦來。
南宮霽思忖片刻,提筆寫下一句“勝日天京秋色暖,好風酣暢旭輝輝”,寫罷卻沒了下文,抬頭看眾人,亦有蹙眉四顧者,心下才稍安。又自思索,多時,方得兩句:“菊香氤氳彌清苑,墜錦紛紛入壽杯。魚戲金池鱗燦燦,鵲喧深樹影徘徊。”但差兩句,便可告成。此時想方才與令其玩笑釣魚狀元之語,靈機一動,便道“外臣得鯉十一尾,感沐天恩許拜魁!”寫罷自覺好笑,便將筆一扔,坐看他人苦思。
一陣後,梁帝便命成者將所做呈來。
左右忙呈上南宮霽之作。梁帝閱罷大笑稱好,且命宮使當眾念來。念罷,眾人自稱好!隻南宮霽自知此詩並無出彩之處,僅是最後兩句博了眾人一笑而已。
終了,眾臣之作皆呈上,梁帝一一閱過,但得稱意之作,便教內官念來!
南宮霽一一聽來,卻不覺有多精妙,不過辭藻華麗,然千篇一律吟花弄月,歌功頌德,聽多實令人生厭。正無趣,忽聞此一首:
秋高上苑逢習射,俊士齊來共論雄。勁箭雕弓得意滿,卻輸枝上一絲風。
偶失榜首何須歎?他日鐵騎射赤龍。王箭衝飛霄漢日,看孰再敢與爭鋒!
此詩若論文采,實算不得高,惟氣勢卻驚人!自然,除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兒,並無第二人能出此狂言。
南宮霽心道,方才見他認輸,還以為此人尚懷幾分謙遜,然當下看來,他卻根本不知“謙遜”為何物,還真正是個厚臉潑皮!
當晚再度飲宴升平樓,眾臣盡興。宴後梁帝派內官傳諭,命蜀使暫緩兩日離京,因天子還將召見之。南宮霽自領命。
回到驛館,將此話告知禹弼,卻見其沉吟。
南宮霽知他是存憂心,便寬慰道:“今日遊園聖心大悅,此或是臨時起意罷。”
禹弼捋須:“但願如此!”
注:
(1)金明池:北宋時期皇家園林,位於東京汴梁城外。園林中建築全為水上建築,風景佳麗。
作者閑話:
兩章並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