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峰聳立，千萬屏障環開，穀道蜿蜒曲折，深邃幽美。其間一道長溪困鎖，不知去往何方。重巒疊嶂，嵐山迥異，又有千百峻嶺橫屏，遠近高低各不同。巋巍敦厚，其巍峨之態他山莫能比。一條鳴泉從山間垂泄，仿若九天之上而來，在萬壑間奔飛，於森森嘉木之中跌落，千巒中白霧彌布，若隱若現，彙入深壑長溪。端詳凝視，隻見白雲彌漫，如江上霧氣升騰，縹緲兮仿若白練千尺。一輪明日將升，隱約能見一陂之大海……
    此情此景，即便鍾期已失憶，也知道是平生未見。前方白衣青年，中衣四邊延以錙色作邊。走動之間，腰部宮絛隨風揚起，他腳上是謝公屐，卻沒有一絲響動。悠悠然穿行於白霧翠林中，好似謫仙騰雲入仙宮……
    鍾期愣了半天，心裏怪異的感覺越發明顯。一陣清風拂過，他不由得打了個激靈。這些究竟是真的還是蓬萊一夢？瓊山瑤台，一覺醒來世上已過百年。
    “為何停下？”丹唇微啟，烏發在玉白的前額撫過，讓人移不開眼。
    鍾期睜著一雙大眼，牢牢的盯著對方。咽了喉間口水，也不知道是驚奇這一切，還是害怕那個人就此乘風而去。
    “嗯？”一根手指點上額頭。嘴唇翻動，清吟聲刻入鍾期的腦海裏，那聲音清冷淡薄，一句句清晰無比：“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
    又是那股熟悉的暖流，隻是這回是從額間往下，直通足下照海穴。
    “呃嗯…”難受的呻吟一聲，突然無數靈氣洶擁而入，讓鍾期瞬間清醒過來。山還是那山，人還是那人，隻是再也沒有那種虛無縹緲的感覺了。他搖晃著腦袋，踩著木屐往前追去，大聲問道：“這…究竟是那裏？”
    “爛柯山。”
    小心的撥開腳邊的雜草，卻突然被掩映其中的紫紅色花瓣吸引。鍾期朝前喊道：“君房，這花叫什麼啊？”
    那個人並未停下，繼續往前走去。“諼草，令人忘憂。”
    “忘憂？”鍾期不解，還想再問。可看對方越走越遠，一把揪了幾朵花，奮力朝前追去。
    “呼呼……累死了。”抹了把額頭的汗水，問道：“我們究竟是要去哪？”雙腿無力，腳尖都要磨出水泡了。鍾期用力拽著對方衣袖，實在是走不動了。
    “汝溺水之地。”張君房轉過頭，那雙眉卻毫不意外的皺了起來。
    鍾期訕訕的鬆開手，尷尬的笑道：“有些腿軟，實在對不住。”聽對方這樣講，心想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什麼線索，他不禁又好奇問道：“是山穀裏的那條河麼？”
    “嗯。”
    聽到這話，鍾期心裏發苦，那河看著那麼遠，豈不是要走好久才能到啊！一張臉忍不住皺在一起，嘴巴抿得緊緊的。腦海裏突然想起一首歌，‘踏平坎坷成大道，鬥罷艱險又出發，又出發，啦……啦…敢問路在何方……’
    “路在腳下。”鍾期突然冒出這句話，腦子頓時有點發蒙。咦，好像是個和尚在唱？
    “怎麼？”張君房歎了口氣，看了對方幾眼，無奈的牽起鍾期的手，輕聲道：“抓好。凝神靜氣，不可心有龐雜。”
    話音剛落，兩人就迅速的在林間行走開來。明明無風，卻好像被一股強勁的氣流托扶向前。兔起鶻落之間，那衣擺翩躚起舞，樹林裏的一草一木也被帶的往前傾倒。林間突然霧氣彌漫，漸漸的再也看不見兩人的身影。
    鍾期驚得發不出聲，隻有牢牢的捉著對方的掌心。生怕自己突然折了腿，這樣的疾走，我的腿是不是要廢了？！
    流水潺潺之聲傳來，間歇伴隨著玉碎罄裂般的山泉濺落之音。
    似水流年，如花美眷也比不過此間如夢幻境。披雲撥霧，神光赫赫，或登物外之天。站在此處，鍾期便覺得自己已然不是自己，而是飛落而下的一滴水，奮不顧身要投入這千道長河之中。
    “人心好靜，而欲牽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
    眼前的景觀瞬息萬變，最終化為一條長溪隨山萬轉，其中水荇搖擺，泛著蕩漾微波。鍾期再也按捺不住，急切問道：“這個地方到底是哪裏？剛剛…一定不是幻覺，還有在爛柯山上的時候，那景象千變萬化，後來你念了……”
    他的話卻突然被人打斷，那人走到溪邊，彎腰取了一筒水，低聲道：“山中多瘴氣，汝隻是受了迷惑，不必在意。”
    “那你呢？你究竟是誰。”鍾期忍不住大聲質問，眼前這個人，鍾期從來都不了解，他為什麼救了自己，為何他又常常不見蹤影……這一切都太不尋常。
    張君房沒有說話，那雙琉璃眼冰冷無情。鍾期被他看著，突然不敢動彈。無形的威壓從周圍蔓延開，他心裏仿佛有千斤大石墜下，膝蓋撐不住往下倒。
    “嗯哼……”嗓子一股腥甜，嘴角流下了鮮血。
    張君房，你到底是誰？而我，究竟從哪裏來。
    鼻尖突然傳來青鬆子的香味，然後鍾期就感覺到溫暖的拇指在嘴邊輕柔的摩挲，慢慢拭去了那嘴角粘膩的血液，他好像聽到了對方心裏歎息的聲音。
    “吾是山間修行的道人。無意間於溪間救起汝，不知從何來。汝既已忘憂，何不忘卻前塵。大道無形，若汝願意，自可在此修行。”額見一點朱砂痣浮現，狹長鳳眼中也是符文流轉不停。四周一片靜默，唯有聲聲清吟於腦海中遊蕩：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
    “啊……”像是被人強行掰開腦仁，鍾期忍不住難受的咬著唇瓣，抱著腦袋慘叫。快停下來，不要再念了，你快停下……太痛了，好像是被淩遲一樣，淩厲的刀鋒一刀刀割在肌膚上，露出裏麵鮮嫩的血肉。蜂擁而至的氣流竄進奇經八脈之中，蠻橫的擴展著鍾期的筋脈，這樣的疼痛讓他忍不住在地上翻滾了起來。
    “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真常之道，悟者自得……”
    咒文並未停下，反而越發清晰沉重。終於因無法承受，鍾期尖叫著昏倒了過去。迷糊之中，他感覺到一口真氣從唇間流淌入心房，溫熱而曖昧。
    天色見明，霞光萬丈。
    睡夢裏的鍾期瞬間驚醒過來。他全身大汗淋漓，身下的被褥也已經濕透。想從塌上撐起來，卻感到一陣鑽骨的疼痛。全身的骨頭好像被人打斷，然後又一根根拚湊起來。鍾期不禁為自己的這個形容嚇了一跳，卻越發覺得這個猜想靠譜。除此之外，切膚之痛也異常清晰，他現在還能想起刀割在肌膚上的感覺………
    真是太可怕了！
    正兀自想起，他卻突然發現周圍熱鬧了起來。蟲鳴鳥叫，流水潺潺流入河裏。還有新芽破土而出，在清晨伸展枝幹。鍾期閉眼聽了很久，心裏卻前所未有的平靜安心。那樣詭異的安靜終於消失了，他高興的笑了起來。
    “醒了？”素白道衣，烏發如漆，那人肌膚瑩白，眉間一點朱砂痣。他唇若塗朱，齒如仙貝。站在那，像畫中的神仙，雖不是五綹美髯，卻冉冉如孤鬆，飄飄似流風回雪。
    想起對方蠻橫的行為，鍾期心生怨氣，扭過頭不想說話。他在心裏把對方罵了無數遍，心想這張君房根本就沒問過他願不願意，就是你是修士，也不能強迫良民啊！
    對方也不在意，將手裏的丹藥塞到鍾期嘴裏，入口即化。
    “咳咳…”被強硬的塞了一顆藥，鍾期忍不住喘氣問道：“你又要幹什麼？”
    “此乃療傷藥，”停頓一下，張君房在他額頭輕劃了幾下。金色符文在眉間沉浮，最後鑽入眉心，了無痕跡。
    鍾期隻感覺眉間一陣灼燒感，不一會兒便沒有任何感覺了。他鬆了口氣，卻看到張君房拉開木門向外走。
    他急慌慌的拉著對方的衣服，問道：“你說修道是何意？”簡直荒謬，這世上還真能修仙啊。
    “道生萬物，道者，能化天地靈氣為己用。”
    鍾期一頭霧水，聽不懂對方的話，不過想起自己的現狀，悶聲問道：“那日你對我念經文，為何我會感覺奇痛無比？”
    “洗精伐髓。汝的身體雜質過多，自然疼痛無比。”張君房將一本書放在案幾上，“平日我已用丹藥助汝強健精魄，然洗髓伐骨之痛常人無法承受。這是清心咒，如果難忍，便自行默念。”
    鍾期盯著對方看，覺得自己視力好像也提高了。以前張君房的臉在他心裏十分模糊，有種雲裏霧裏的感覺。現在突然看清對方的如玉麵龐，臉頰紅的滴血。張君房長得可真好看啊，他實在忍不住讚歎了一句。
    “嗯。”他低聲應了一聲。“……你以後直接叫我鍾期就好。”鍾期實在有些不習慣對方文縐縐的稱呼，汝吾說的他腦袋都疼。
    “好。”張君房坐下來，嘴唇無聲念咒，身前的小鼎突然煙霧繚繞，表麵的饕餮紋快速遊動，浮現出耀眼金線。
    室內一陣清香。那些跗骨之痛也漸漸弱了許多，鍾期望著對方的側臉，心緒複雜。他隻是一個失憶的凡人，為何張君房會救他呢？甚至還教他修道，幫他改善體質。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呢？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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