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十八、喪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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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點四十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門外戛然而止,與此同時,房門被帶著護士帽的姑娘推開,她摸到牆上的開關摁了一下,屋內的黑暗頓時消失無蹤,她望了一圈睡眼朦朧的男子,問:“誰是44號寶寶的父親?”
我咯噔坐起,心中一緊,下意識地問她:“怎麼了,我的孩子怎麼了?”
“我是。”陳朔本是和衣而睡,此時猛地從床上翻起,兩腳利索的蹬入鞋子,仿佛他一直在等著這一刻,一點也看不出疲累的樣子。
“請隨我來。”那護士瞧了瞧他,自顧自轉身走了,陳朔二話不說跟了上去。壓抑益發洶湧,我本能地想去看一看孩子,連件外衣都沒來得及披,抬腿跟了上去,空空的走廊裏哪還有人,隻有昏慘慘的夜燈。
我不放心,掙脫唐辣辣的手,往出口跑去。拐過幾個彎口,是個急救室,那護士跟陳朔交談,陳朔安靜地聽著,臉色越加嚴肅。我悄悄地走近,聽到她說:“你家寶寶是五個多月的早產兒,以國內目前的技術,很難保證寶寶活下來,剛才四點半,發現寶寶麵色不對,臨床醫生立即做了檢查,發現寶寶的肺部受到嚴重的感染,同時伴有腦衰竭症狀,目前正在搶救,但不能保證他康複!”
天旋地轉!腳下一軟,全身的骨架都散了。我憋著一口氣跌跌撞撞地衝上前去,揪住她的頭發聲嘶力竭道:“你胡說,休要詛咒我的孩子,他一直都很堅強,跟著我遭了許多罪都挺了過來,現今隻是提前了些時間來到人世,不會的,你告訴我他不會有事的。”
陳朔從背後攔腰抱著我將我拉開,那小護士捂著頭臉哭哭啼啼地跑了,發瘋的人心中是沒有理智的,我隻恨自己的動作不夠敏捷,要不然一定要撕爛她那張臭嘴,如此就想到身後阻攔我的人,我反轉回頭,失態地咆哮:“寶寶的事情是你經手的,你給我解釋解釋,這是怎麼回事?如果他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
手術室的燈一直亮著,我瑟瑟發抖的強撐著,每一分每一秒漫長如一個世紀,我麻木地盯著那道關緊的門,它承載著我全部的希望,也是我的煎熬,我盼望著裏麵穿白大褂的醫生開門之後一身輕鬆的對我說:“手術很成功。”可是,最壞的結果也在大腦徘徊,便是他們輕描淡寫的一句:“我們已經盡力了,請節哀。”然後斜著身子繞過我遠去。
溫度很低,然而我出了一身的汗,不知是誰給我披了件外套,使我分外鬧心,被我粗魯地扔在過道旁清一色的座椅上,藍色的冰冷的座椅一如死板的手術台,我的寶寶,他那麼嬌嫩而弱小,獨自待在那麼陌生的地方,遠離媽媽,內心一定很恐懼,孩子,媽媽就在門外,你一定會平安的,答應媽媽,好不好?
寶寶,聽話,等你長大一點,媽媽帶你去認識認識大千世界,你既然有機會來了,就該睜眼將世界盡收眼底,答應我,好不好?
一片死寂,幽暗的走廊散發著詭異的氛圍。
門開了,戴眼鏡兒的一臉肅穆,對我們平緩道:“我們已經盡力了,請節哀。”同我想象中的一致,等來等去,等來的卻是喪子噩耗,無法承受,無法排遣,心痛到不能呼吸,痛得無以複加。我木然地衝進手術室裏,小小的身影包裹在抱被中,他身上的管子已經取了,軟軟的身體是溫熱的,他沒死,他隻是不會呼吸而已,我將他抱在懷中,貼著他柔嫩的經脈隱現的臉頰,這是我們倆個分離以來第一次相擁,惟一從一次親近,為何這麼晚,晚了這麼久,他活著的時候我沒機會抱上一抱,親一下他的腳趾,寶寶,寶寶,媽媽來了,你感受到媽媽的體溫了嗎,我悲慟欲絕地親遍他的全身,遠遠不夠啊,我籌謀過多種陪他一起成長的方式,事情本不該是這樣的,不該的。
寶寶,媽媽這就帶你去看看,今晚的月亮最圓,星星最亮,我抱著他衝下樓去,被陳朔再一次攔下,他望見我懷裏的孩子,眼睛失去了往日的淡然無礙,他顫巍巍地靠攏來,想要抱一抱他,被我後閃躲過,孩子出生的五十三個小時裏,他沒同我說過一句話,沒給孩子添置過一件東西,孩子是我的,永遠是我一個人的。
“半夏,孩子已經走了,讓他安安靜靜地走吧。”他的雙手垂在身側,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我止了淚,心寒至極,淒苦長笑:“這孩子同樣也有你一半的血脈,你怎能說得如此輕鬆?也是,我生的孩子自是比不上陳丹茜的,你當然不心疼,倘若他是陳丹茜的兒子,你還會能說得出這麼不鹹不淡的話嗎?”
陳朔的臉色極難看,唇色如同他的臉一樣泛著冷光白。
“夏夏,孩子出生的時候情況很不妙,當時醫生就下了病危通知,怕你難以接受,所以一直沒有告訴你。”為什麼?他在我的腹中不是一直好好的嗎?為什麼連唐辣辣都替他說話?陳朔的身後不知何時站著冥王,見了他我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越過陳朔抱著孩子噗通一聲跪在他跟前,聲淚俱下地祈求:“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
冥王驚慌地與我相對而跪,接過繈褓嬰兒,指尖亮起一道精光,將這孩子包在其中,我心希翼,望借他的起死回生之手救活我的孩兒,可是他的臉色愈發沉重,哀色上浮,他沉痛地垂手,雙目漣漣,道:“碧落,不是我不想救,隻是他的魂魄本就薄弱,聚不成形,已經散了。”
“那就把他的魂魄聚起來,你不是神嗎?神肯定有辦法的對不對?”我不要他死,他是我的全部,承載著我所有的希望,他死了,我要怎麼度過餘生?“救救他,你已經拒絕過我一次,求求你,不要再拒絕我,佛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想要的,全依你喜歡的方式現在就給你,成不成?”
“我是真心想救他,可是他的魂魄太弱了,已經歸於混沌,這世上再也沒有皮皮這個人,跟我回去吧,好好安葬。”他說得頭頭是道,我卻是一句都聽不進去,說了一番廢話,不肯搭救,劇烈的反感使我失控地喊道:“你騙我,上一次你就騙我,我厚著臉皮求你救陳朔的時候你便拒絕救他,我原諒了你,這一次,你又整出這番措辭拒絕我,我不要你出力,你隻要告訴我,我要做什麼才能挽救寶寶?你放心,我不會破壞你的藥引,就算是死,我也會找個相對溫和的方式,但你若還是什麼都不肯透露,我就不能保證以一己之力救人的時候出什麼岔子,同時還能保證完整的靈魂藥引。”
我真的走投無路,才會出此下策加以要挾。正因為救子心切,所以癲狂。
“碧落,你和他都是我一心想要保護的人,我也不想看到這種結局,可是他真的不複存在。”
“不,他在,就在我的懷裏。寶寶,媽媽再也不要和你分開了,永遠。媽媽這就帶你回家,家裏溫暖,媽媽陪你……”是的,我們回家,寶寶,我給你鋪設了一張很有詩意的嬰兒房,我們一起去看看,寶寶,寶寶你醒醒,你看我一眼,你都還沒睜眼睛呢,寶寶……我摔了個跟頭,寶寶連跟著甩出很遠,骨碌碌地滾向遠處,背上猶如壓著千斤巨石,我艱難地匍匐往前,眼見著就要摸到他的身體,那孩子的身體竟然迅速地化作無數個晶瑩的碎片。
那些碎片保持著他的身形,幽幽地往上飄去。“媽媽!”我似乎聽到他的發音,那張小小的碎片組成的嘴巴張合了一下,一路向上,不成人形,暗了光澤,隱於夜空。
“不要啊!”我傷心欲絕地竭盡全力想要抓住那些縹緲虛幻的星光,然而什麼都撈不著,我仿佛是一團空氣,它們靈巧的穿過我的身體,飄飄搖搖的飛向天際,光影熄滅,化為烏有。煙花散盡尚且留有黢黑的灰燼,可我的孩子化成點點星光之後竟然什麼都沒有了,我找不到任何有關於他的痕跡,仿佛一切是我大夢一場。
急火攻心是什麼滋味?
身心俱焚是什麼體會?
心如死灰是什麼感受?
短短數分鍾內,我從天堂墜入無邊業火的地獄。所有的光火所有的美好都付諸東流,努力了那麼久,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人生還有什麼比與骨肉分離更錐心的事?
有沒有?
沒有。
夜色中,一個身影單薄的女人肝腸寸斷地在大風裏又哭又笑,雙手似捧著什麼東西一會小心翼翼地放在懷中一會又仰天撒去,夜風陰寒,她的雙腳赤裸著踩在地上,一雙鞋襪已不知去了何處。早起的病友看到她的樣子都說她瘋了……瘋了也好,沒有思想的軀體還會感受痛苦嗎?
應該不會。麻木的身心是沒有知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