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想了想，又問：“可是，我要是這樣請人寫了，這世界上有君子，也有小人，要是有人認定這個‘國’是中華民國，我怎麼說？”
    王先生先是一愣，然後決然說：“那你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不是貧民嗎？你怕什麼？你就一口咬定，我這個‘國’，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誰要是懷疑這個‘國’是中華民國，那他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他自己想著、盼著蔣介石、國民黨回來！對不對？我是地主，我不敢說。你是貧民，你怕誰啊？”
    我母親想想有理，按此辦理。
    以後我家掛中堂，都換成了“天地國親師位”這六個字。
    這也是我最早認識的六個字。
    王先生的二兒子叫王小平，比我大兩三歲。
    王小平在小時候，被王先生送到六安城郊外南門口鄉下，給他家原來的一個姓孔的老佃戶帶養，取個小名叫“鍬把子”。
    王先生生怕寶貝兒子在衣食無憂中長大，日後不知生活艱難，特意作此安排。
    我小時候經常隨王小平到南門口孔大媽家去玩。
    孔大媽家門前有口大池塘，池塘裏有老鵝和鴨子，還有水牛在池塘裏打汪。打汪，即水牛浸泡在水裏。
    她家的院子裏有碓窩，走廊上有風車，門前的稻場上還有石滾。
    她家是最吸引我的地方。
    我退休後回六安居住，城建改造，舊街道徹底毀盡，我也是在南門口新小區買的房子。我曾經數番前往故地尋找孔大媽家，可惜舊時蹤跡全無，每次都是悵然而歸。
    在我們家鄉，舊時很多有錢的大戶人家，都喜歡讓自己孩子做窮人家的幹兒子，他們會在學校放假的時候，將孩子放在農村窮苦人家過一陣子。
    他們信奉“有錢難買少年貧”這個格言，都願意讓他們的孩子知道生活的艱難，要孩子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感受“一針一線，來之不易”的古訓。
    這種和諧的生活，在社會上慢慢被階級鬥爭和諧掉。
    一日，我們驚聞王先生是個大壞蛋！
    聽大人說，王先生是個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
    據說，他教書的學校，還開了他的鬥爭會。
    被人開會鬥爭當然是很不光彩的事。
    我當時對右派分子並沒什麼概念，隻是按照大街牆壁上漫畫描繪的那樣，去對照想象右派分子的模樣。
    可是，畫麵上那些張牙舞爪、手持匕首、獐頭鼠目或醜陋凶悍的右派分子，跟眼前文質彬彬的王先生一點也對不上號。
    我很奇怪，王先生為什麼要反黨反社會主義呢？
    多年後我才知道，王先生是在毛主席號召趕英超美，大辦鋼鐵，大力提倡土法上馬，用小高爐煉鋼鐵的時候，他說：“小高爐煉不出來鐵，就是能煉出來鐵，那種鐵也不能用。”
    結果被人檢舉，被打成右派。
    文教局將他從學校弄到鄉下去種田。
    大好前程，毀於一句話。
    認識王先生的人，都為他惋惜。
    王先生卻不後悔，隻是生活苦不堪言。
    他絕然沒想到，自己那雙細皮嫩肉半輩子握筆的小手，現在卻要去拿鍬把、鐮刀，要下田種地了。
    每次他從鄉下回家，都是人瘦毛長，衣冠不整，狼狽不堪地樣子。
    但他不在乎，隻是一掃往昔的講究，戴在臉上的眼鏡斷了一隻腿，他也不找人修，僅用一根橡皮筋係在耳朵上。待人接物，旁若無人。
    但他每次回家，都免不了被王大媽一頓臭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