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在灶屋鼓搗了一下午，至晚間端出來滿滿一屜溫香軟玉。
    屜是謀苦手借自賣稀粥蒸餅的鄰裏，一聽見青年腳步聲，草蓆右手側為了通宵守歲提前睡個飽的小諦聽從床上一躍而下，粉蝶一般繞著青年腳跟團團轉。
    小家夥眼巴巴看著竹篾屜中白氣騰騰如縹緲海上雲遮霧繞，若隱若現出仙山似的幾塊白玉軟糕，糯香而軟嫩，雪山似的糕頂一點胭脂嬌豔欲滴，看軟糕側麵則如積雪覆一層四時果脯蓋一層香甜果餡，層層分明惹人垂涎。
    米糕古已有之，秦時名餌或糍，無論何種吃食都喜歡綴以餅字的前漢名稻餅，戰國百年群雄割據時又名白繭糖。
    近年來不知是誰福至心靈叫出了諧音年年高升的年糕，因寓意吉祥以野火燎原之勢風靡天下，甚至形成了家家戶戶過年必吃年糕，討個好彩頭來年更上一層樓的習俗。
    米糕起初的做法是炊熟了稻米後用杵臼，不厭其煩的一下下搗至米粒相互粘黏不分彼此，後來改用糯米粉和麵壓製成糕。
    後漢之前米糕和毛尖村小兒吃的環餅等吃食並不普及，因為早年士族高門十分講究飲食烹製，通曉飲食鑒評甚至與實打實的官爵品秩一樣成為衡量家世高下的指標。
    如此一來，每個家族祭祀宴客甚至僅僅是茶水點心的食譜便都矜貴如武林寶典，秘不示人不說，世代傳承時也僅以口述，而無白紙黑字彩圖巨細靡遺出烹調過程。
    後漢開祖皇帝是寒門出身，早就看不慣這些鍾鳴鼎食之家藏著掖著獨享口腹之歡，龍椅剛坐穩就下令抄了幾家自命不凡的百年豪門，其中黃白之物歸國庫，食經之流則編纂成冊散發天下。
    從此舊時王謝口中餐流入尋常百姓家，祖皇帝取個巧，不費一兵一卒就笑納了不知多少原本很難從兵荒馬亂中回過神來的民心。
    可惜後漢之後再無如祖皇帝這般善於以小搏大的明君，即便治世有道如昭帝，威強服遠如武帝，布德執義如穆帝，也因出生尊貴至極，民間疾苦四字於他們而言不過是經史上寥寥幾筆，朝堂上千篇一律數語，或是禦駕親征時的窺豹一斑。
    所以君王再體恤民情，也不會理解對平民百姓來說，粱粟從一石一百一十錢減為一百零五錢，或是某一日上街有幸遠遠目睹王侯將相風采，從此酒過三巡便有了與人吹噓說道的資本，諸如此類小裏小氣的瑣事遠比窮兵黷武出征西夷，拋頭顱灑熱血逼得蠻夷低頭臣服來得揚眉吐氣。
    至於那位兩年前暴斃，其雖有效，卻太過酷厲不近人情的鐵腕執政也隨之消逝的刺帝，想來是連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個許多上位者從小耳濡目染的道理都不懂的。
    青年做的米糕如雪蒸，原料不貴，甚至不局限於一州一城，天南海北的市集都唾手可得，但做法極為講究。
    先用兩分糯米八分粳米磨粉，差一兩一銖都影響口感，然後將米粉細細灑上涼水和麵，用粗布篩，篩下大塊搓碎再篩，共篩六次，直至米粉揉搓則成麵，攤開則似沙。
    蒸糕時在錫圈內放置錫錢，先鬆鬆裝上一層米粉，鋪上冬漬栗肉，接著依次以米粉夾秋夏春果脯蜜餞的順序往上疊，填滿錫圈後輕輕撫平，倒置除去錫圈和錫錢，點上一點胭脂，放入屜中煮。
    屜外加水和煮的時間都極為重要，水少過久則幹，水多心急則軟糕綿而濕，體態和滋味都略差人意。
    謀苦手舉箸探入雲霧嫋嫋竹篾屜，夾出一個雪蒸糕後掰開兩半，一半放入翹首以盼的小諦聽手裏，一半遞給勞心費力，大冬天看火看出滿頭細汗的青年。
    青年從謀苦手手裏接過米糕，指尖相觸，本就被灶火映紅的臉上更添豔色，低下頭匆匆咬一口。
    青年本意是想若無其事咀嚼來掩飾局促，誰料這一口如蛇吞象，青年兩頰瞬間鼓起，頂的蓄勢待發的上下牙處境尷尬，吐出來自然是不行的，迎難而上奮力廝殺退敵則必定是霸王硬上弓，吃相猙獰難看。
    謀苦手笑吟吟望著青年。
    如已臻一品入神境的大國手觀棋，事事洞明卻偏要做個三緘其口的君子，於情於理都無懈可擊，卻如何不讓對弈雙方不如坐針氈。
    一時間屋裏隻餘下小諦聽咂巴小嘴的聲音。
    笨棋手臉色由紅轉白，眼見是要活活憋死。
    謀苦手終於舍得放過他，說一句我去取稀粥來，糯米不易消化，諦聽這小肚子裏得擱些別的東西，否則任他胡吃海完米糕，接下來整夜都要翻來覆去不得安生。
    謀苦手起身離去，留各自和米糕艱辛搏鬥著的青年和小諦聽麵麵相覷，表情迥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