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人彘,謀為刀俎(三)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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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義陽郡寶城縣,縣小,原本籍籍無名,縣中石門山更是鮮有人知,直到五年前山中多了座千佛窟。
    自佛教傳入中土以來,為使自身般若大行於世,四大皆空的僧人立身處事都有意契合與經學儒生分庭抗禮的玄學清談者。
    如此佛有大智,僧有小慧,高不可及處與知人情體冷暖處相得益彰的雙管齊下,使得佛教並不像尋常外來文化水土不服,被當地百姓視作異端邪說抗拒打壓,苦苦掙紮後含恨而亡,而是在後漢北遼西夷三國分疆而治時便已香火鼎盛,天河南北大大小小寺廟足有千餘座。
    如此後來者居上的凶猛勢頭不僅讓雖獨尊光景不複,但還不至式微的經學瞠目結舌,連一唱一和助其融入這方萬象眾生樂土的玄學都是始料未及。
    難怪刺帝飲義陽茶後惱人頑疾根除,龍心大悅,會敕令掏空大半座巍峨石門山,以此形成的巨大空間為窟,窟頂繪仙樂飛天,浮雕雲氣繚繞,無輪無轅,以四龍三鳳勠力齊驅追星逐月的輦車。
    而四壁鑿出密密麻麻呈鋪天蓋地之勢的洞穴,自石窟落成之日起便逐一一穴擱置一石佛,待有朝一日空穴皆有其主,便是千佛窟名副其實之時。
    石門山附近地勢極為險峻,比之世人皆知難於上青天的蜀道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千佛窟雖名動天下,但遍曆名山大川題下膾炙人口詩篇的文豪也好,附庸風雅的膏粱紈絝也罷,都不願披荊斬棘以身犯險來此親眼看看窟內是如何恢弘大氣,而那經年累月漸漸增多的石佛又是如何鬼斧神工。
    縣內百姓,乃至銷聲匿跡於市井荒郊,為宮內收集官吏秘聞和將門風吹草動的諜子都以為千佛窟人跡罕至,窟內僅有一名不問世事長年鑿刻石像的工匠,以及一名每年七月例行單騎驚險至極入山送石料和用度補給的名不見經傳小卒。
    但這幾日黑衣黑褲黑巾蒙麵的魔頭離開後不久,就有一名從塢堡中走出的青衣女婢趁著夜色悄無聲息來到千佛窟,崎嶇小徑怪石嶙峋於她而言如履平地,茹毛飲血的豺狼虎豹退避三舍。
    見沉沉星夜下本就沒有什麼香客的千佛窟已是閉門謝客,天地造化形成的石壁堅硬無比,僅十餘丈高處留一不足一尺的圓形開口,聊勝於無遞些清風,以免窟內太過死氣沉沉積陰納穢,分明上天無路下地無門的女婢並無一絲煩惱之色,玉足輕一點地,曼妙身形驚鴻飛起。
    急速攀升的同時女婢渾身骨骼咯咯作響,肩胛髖部盡匪夷所思的內縮,眨眼間身體竟如無骨青蛇,毫無阻礙鑽進了連尚在繈褓嬰兒都探不進身子去的出氣口。
    進入千佛窟後,女婢眼前驟然一亮,刺帝命人鑲嵌在四壁,曾被骨鯁清流跪地力諫太過窮奢極欲的夜明珠照的窟內亮如白晝,已習慣黑暗的女婢瞳孔驟縮,卻不顧雙眼刺痛,腳下不停的走向一間空穴。
    穴前有一工匠模樣的男子背對著她心無旁騖鑿刻,身前石像已然可見是尊結跏坐佛,高髻通肩衣,雙手相疊平置腿上,造像極為端莊樸素,雕刻手法卻獨具匠心,貼緊大腿的裹裙形成的褶皺不像尋常用陰刻線表達,而是以貼泥條的方式塑成條棱狀突起。
    佛像頭光以桃形為主,形式為栩栩如生的棕櫚葉紋配以卷草紋,背光則是鏤空透雕舟形火焰紋。
    大佛座下蓮花飽滿雍容,身後用於放置大佛的空穴左右繪有飛天,雖落筆在一馬平川上,卻因飛天肌體顏麵由外向內用土紅色多次渲染,而將中間空出作為高亮部分,巧思彰顯立體感,活靈活現自然遠勝時下盛行的平塗。
    一筆一畫一鑿一磨都細致入微,帶給人的驚豔感不遜於百步穿楊,卻自刺帝暴斃來兩年如一日自甘默默無聞於萬籟俱寂,讓蕭索冷宮都顯得人情味兒濃鬱的佛窟的工匠偏過臉。
    男子極為枯槁,已是瘦的形銷骨立,衣白發白眉也白,麵無血色,可偏偏草草束攏的霜雪發尾用妖豔如朱砂似的紅繩打結,眉心更有一無花無葉,僅餘參天枯枝的赤紅印記破膚而出。
    一個人的氣質太過一騎絕塵時很容易雲遮霧罩其外貌,就像見過這名工匠的人事後想描述他,卻無論如何無法著墨於五官身形,隻能回憶起鮮明的白和紅,病態的白,鞠躬盡瘁致積勞成疾,行將就木前回光返照的紅。
    宵衣旰食,仿佛一日沒咽氣就一日不會停刀的白發男子隻看了女婢一眼,便回頭繼續琢磨坐佛細節,嘴裏喃喃。
    “我就說七月未至,那騎乘黃負石料的啞巴怎麼會來,原來是你。”
    白發男子約莫是很久沒說話了,剛開口時聲音枯涸如一條大旱時被烈日曝曬的小溪,斷斷續續奄奄一息,但說的越多,便如細流彙聚水勢淙淙,漸成琴師按弦流瀉一曲曲徑通幽,引人入勝。
    “你家主子隱姓埋名這麼多年,伏線暗樁不斷,卻始終沒有真正走出逆天行事的一步,畢竟我們這些棋子的存在痕跡還不如一縷清風一線明月,總有一瞬會為人所知所覺,隻要守在各自位置上不動作,於他便是無隱患。”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你來這裏就意味著寶城塢堡那些坐吃祖輩福澤的敗家子和他們豢養的豔奴美婢已經在他授意下被殺個精光。”
    “割除了身處南北往來要道,天下軍事咽喉之地卻蹲著茅坑不拉屎,隻顧惡心人的一塊腐肉,再接著偷天換日以唯他馬首是瞻的新皮,繼而以點成線,春雨潤物細無聲的慢慢將義陽三關一帶烽燧換血,等於說是已經開弓沒有回頭箭。”
    說著亂臣賊子大逆不道的話,白發男子卻是坦然自若。
    而不動聲色時如弱風扶柳的青衣女婢也默不作聲靜靜垂手聽著,直到他說累了歇口氣,女婢才用完全沒有起伏,如同死物的語調道:“主子派來義陽的人是高手,天生武道根骨,也不知是如何修煉的,年紀如此輕,卻已入歸真境,我或許窮極一生都拍馬莫及。”
    “不過塢堡裏的老弱婦孺不是他殺的,是我帶著她們哭哭啼啼戰戰兢兢捧屍出堡後一並用化骨水溶滲入土,一幹二淨。”
    白發男子側首斜睨。
    眉清目秀的女婢仍是麵無表情,僵硬的五官比之白發男子更不似有活人氣息,“那人刀勢大開大合酣暢淋漓,卻始終對非習武之人秋毫無犯,且黑巾蒙麵,想必是借此斷絕被人看到相貌報官,或是被他仇家獲悉後嚴刑逼供以求知無不言的可能,如此一來便無需斬草除根,也不會殃及池魚。”
    白發男子冷哼一聲。
    “半吊子婦人之仁。”
    眼中草菅人命與手下琢磨慈悲法相成截然反比。
    白發男子忽又想到什麼,“除塢堡鶯鶯燕燕外,可還有人知道這場滿門屠盡?”
    “那人離開塢堡後去過毛尖村殺漏網之魚,全村四十七口人,現在一個不剩。”
    謀苦手所謂潑天血雨落義陽,自然不僅僅指善姓青年斬賊寇,連看似與塢堡毫無瓜葛的毛尖村因茶得福再得禍都了然於胸。
    原來魔頭橫行算不得狠,反倒書生心中謀,筆下策,最是無聲,卻最是傷人。
    “主子的意思是你為我填肌換麵為塢堡主,我貼身伺候他五年,朝夕相處,舉手投足及喜怒哀樂的細微表情都銘記在心,不會暴露,到時再去求盧家替我遮罩征糧時幾個手下一時魯莽滅了人家全村的事。”
    易容在江湖上並不少見,江洋大盜被官兵攆的雞飛狗跳,慌不擇路入寺廟,當場削發,以求隱匿於一片鋥亮亮光頭中算易容,女俠佩劍走南闖北,因多有不便,便棄錦帔雙裙,不梳繁複發髻,再摘去腰間翠琅玕腕上臂釧,學男子上襦下裳,甚至上衣下褲也算易容。
    這類簡單便宜的方式在易容術中屬於最下乘,稱為守拙,其上依次為修枝,接木,亂性,忘年。
    越往上費的心力越多,有時甚至要庖丁解牛般大動幹戈,女婢所說的填肌換麵,配合她靈活移行渾身骨骼,從一窈窕女子化身魁梧壯漢,便是亂性中的巔峰。
    由於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折損原貌屬於違背常倫,更兼相由心生,皮囊如何多多少少與此人的性情和運勢相關,擅自更迭無疑是逆天行事。
    不過諸如守拙修枝之流,一場風雨便打回原形,無傷大雅,對施術者沒什麼後患,而亂性忘年也是能者勞,雖消耗氣海,致其疲憊不堪,多休養些時日也能恢複。
    但最上乘的易容術,即多存在於傳言,鮮少有人得見真容的改命和竊天,對天地的忤逆程度公認可並肩武夫修身證長生。
    雕刻石像的男子才過而立,卻已是滿頭雪也似的白發,不知是身染惡疾,還是曾做過逆行倒施之事,種因得果,現世報。
    女婢繼續轉述道:“毛尖村村小,從來沒出過能砸出點水花的大人物,就算近些年憑著茶山能榨的油水多了些,但人死樹在,於利益無損,更是能讓本地父母官正大光明遣從屬鳩占了垂涎已久的鵲巢,再加上雖然人命關天,卻已無親屬鳴冤,隨便找隻替罪羊讓父母官收押問斬,表麵功夫做足後這樁案子就石牛陳海,如此隻消簡單打點關節許些人情就能走通的路子,於情於理盧家都不會拒絕。”
    “退一步說,即使盧家忽然愛惜起羽毛,不願再管這些烏煙瘴氣的事,我便可乘勢提出離開塢堡當盧家客卿,以此換取手下平安渡過這一劫,盧家一直希望這位錘王的弟子為己效命,但做個塢堡主在自己地盤上逍遙快活實在好過寄人籬下仰其鼻息,這次實在是被逼無奈才出此下策,沒有人會起疑,相當於一石打二鳥,從此塢堡有駐軍,作為後漢門閥之一的盧家蕭牆內則有我待命。”
    白發男子頷首,無甚情緒仿佛是隨口問道:“那村莊,真是一個不剩?”
    麵無表情就算刀山火海也一往無前的女婢破天荒一頓,想起那場恢恢天地間小兒哀泣,青年默立。
    然後回答:“是。”
    隻不知若發此問的是謀姓書生,女婢回答是否別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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