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環餅,魔頭西行(上)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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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義陽郡四周群山環抱,層巒疊嶂,易守難攻。
    山脈有三個主要隘口,分別為平靖關,武陽關和黃峴關,三關相峙,兩側巍峨峻嶺,怪石嶙峋,車不弓軸,馬不並行。
    往前推溯到春秋,地處義陽三關之地可南控全楚,北屏中原,鄂首豫尾,堪稱軍事咽喉。
    即便小國弱國踞此,亦可倚仗三塞之險,久存於亂世,大國強國更是可以守三關而虎視天下,氣吞萬裏,重現曆史長河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人臣的統一霸業。
    因此前漢滅亡後,諸侯梟雄逐鹿中原,義陽三關附近的戰事可謂密集如雨。
    日複一日故去的條條人命堆砌在易主頻繁的土地上,及膝血河中,高聳箭樓搖搖欲墜,山穀河水屢屢為屍山中斷,不複東流之勢。
    混戰百年,不知有多少將領命喪於此,斷送一身驚才絕豔本事,恨別一段封疆裂土前程。
    又有多少士卒懵懂而亡,斷肢殘腿曝屍荒野,落葉不歸根,狐死難首丘,與家中老小草率一別再不得見。
    即便是後漢,北遼,西夷三國鼎立已經確定兩百年的今日,三關烽燧每至三更或逢陰雨天氣仍可聞百鬼夜哭,哀啼聲夾在風中,嗚嗚咽咽絲絲縷縷,入骨陰氣比之暗夜行路於深山恰逢精怪山魈作亂更甚。
    青壯些的戍兵尚且覺得毛骨悚然,上了年紀,自身精魂之氣稍散的老卒則隻能猛灌烈酒才能勉強抵禦那遍體通寒。
    但離地處義陽七縣中寶城縣,兩山相峙一水中流的黃峴關坐落處好些距離外散落的一些大大小小村落,卻又是另一番歲月無情又留情的風光。
    村落民居多半依山傍溪而建,阡陌交通,雞犬可聞,平日裏男耕田間,女采茶林,白發翁媼含飴弄孫,盛世太平的氛圍在兩百年潛移默化中早已深入人心。
    這天傍晚斜陽時分,一個名叫毛尖村的小村莊嫋嫋炊煙起各家,騰騰熱氣互相攀附追逐著穿林過葉,漸行漸消於昏黃高空,遠看便是好一幅清平晏樂景象。
    一黃發垂髫小兒高高坐在村口往外一棵參天古木樹椏上,有寒鴉不畏生人歇在肩頭,如棲息巢穴般安心打盹,冬日樹葉凋零,小兒視野一片清淨,兩隻小短腿在沒著沒落處晃晃悠悠,頗為驚險,又好不愜意。
    小兒手中捧著一個細環餅,用蜜調水和過篩細麵粉揉搓,再細細抹上一層羊油羊奶添味,接著把大塊麵團切小塊,小麵團壓成圓餅,從中捅一小洞,圓餅拉長後搓成筷子粗細的圓長條,以手繞圈盤辮子般摞條成團,將長筷子穿入層層疊疊如長蛇盤地的餅團掛好撐開,一端入八成熟的熱油炸至起小泡便提出改炸另一端,最後炸中段。
    出鍋後,餅皮色澤金黃,細環圈圈套圈圈,看著幹幹脆脆清清爽爽,咬下去卻滿嘴的油香奶香。
    細環餅原本是寒食的節令美食,平時很難吃到,概因幾年前刺帝因緣際會喝了郡內特產的茶葉後龍心大悅,敕命在寶城以北的石門山內建起一座千佛窟,無心之舉煽動大江南北士子名流心,爭相寫詩作賦盛譽義陽茶香醇清冽,絕非凡物。
    那之後不久,本是山野老農無心采摘,隻留著自家苦中作樂,都不好意思送贈親友的義陽茶便成貢品,義陽七縣凡有茶山茶樹處家家起居用度何止是翻了一番。
    毛尖村原本籍籍無名,困厄至極,卻因村外茶樹上摘的毛尖質量上乘,從此春耕秋收時麵朝黃土背朝天,其餘時間也不得閑,或冒險上山入林打獵,或編草鞋草蓆添補家計的村人終於有了閑暇。
    而過慣了捉襟見肘日子,麵黃肌瘦總也不見拔高的垂髫小兒也能在飽食正餐外再偷個嘴。
    從完整細環餅上掰下一小塊的美食下肚,垂髫小兒不急拍手,而是伸出小舌細細舔去掌心指間殘留的餅屑,淳樸村民就是這點好,生活寬裕了也不忘本,就算家中穀倉餘糧滿滿,盤中餐也不舍得浪費一分一毫。
    懷著滿滿膏粱紈絝絕不會有的純粹敬畏將靠山吃山才有的天賜恩惠吞咽殆盡,垂髫小兒正要下樹回家把已開胃的小肚子填個溜圓,一回頭,忽然看見村裏白淨炊煙不知何時竟變作升騰翻卷的滾滾黑煙。
    茅草屋頂熊熊燃燒,耀眼火舌如貪得無厭巨蟒的紅信子,滿口腥臭舔遍了半邊天。
    側耳一聽,時隱時現的廝打哭嚎聲順風傳來,牽扯的剛剛還小小心口幸福滿滿的垂髫小兒頭皮炸開,顧不上粗糙樹幹砥礪的小手生疼,蹭蹭蹭滑下樹後帶著滿手血痕木刺跌跌撞撞跑回村中。
    正應了那一句地獄無門自來投。
    全村上下除垂髫小兒外四十六人無一例外被暴拖出家門,牲口一般圈在村尾空地上,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村人氣息奄奄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娘衣衫淩亂,滿臉呆滯。
    餘下近四十人風中幼苗般瑟瑟發抖,雖惶恐,卻因不服管的前車之鑒就血淋淋擺在近前,再不敢出半點聲息。
    與吃餅小兒年紀相仿的稚童埋首在娘親懷裏,仿佛四周盡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
    然而惡鬼本尊其實長的人模人樣,甚至麵色紅潤,比這些村人更錦衣玉食享富貴的模樣,內穿絹帛複袍,外罩粗獷狼皮裘。
    後漢做衣料分五等,麻織的布最賤,根據織布人手藝精細不同在兩百到四百錢,多數村人穿的粗布袍就是這類布料成衣,單衣不過三百五十錢,厚實些的複袍也僅七百錢。
    布之上是普通絲織的帛,再上是染色後呈五色斑斕的縑,經苛刻眼光精挑細選後針腳細密純白無垢的素,最上等是聲名在外的縑或素,取名為練,一匹達千餘錢,可不就是此時持刀遊曵在村人周圍的惡鬼身上穿的。
    惡鬼是附近塢堡的小頭目,劉漢亡國後百年間群雄割據,本是諸侯的坐鎮封國,手掌兵權麾下兵卒數萬的梟雄攻城拔寨自立為王。
    遜色於兩者的世族豪強沒有傾城兵力,也沒有金山銀山可供招兵買馬,做不到占城池為據點,但又不甘依附於人鞍前馬後,隻能退而求其次占山而治,其中一多半因地製宜建築塢堡,聚眾隨義,蓄勢成大器。
    這些塢堡堡主畢竟曾是世家,並不像尋常綠林好漢草草莽,有的甚至樂善好施,上至避難王公,下至流離難民盡得周濟,對富貴貧賤一視同仁的態度讓遠近折服,衣冠貧冗者競與之交,堡內四座常滿,運籌帷幄幕僚與雞鳴狗盜客卿兼有,而賓客衣食用度悉與己同。
    小頭目所在的塢堡主曾在兩百多年前亂戰時發兵援助過被圍困黃峴關的後漢祖皇帝大軍,後漢立國時論功行賞被封為豫州州牧。
    雖然盧家舉家搬出塢堡入住後漢分賜的府邸,而今福澤綿延數代,錦衣玉食的後輩子孫多書卷氣而少有祖輩俠氣,但還不至於對留在塢堡的舊部棄之不顧,任其自生自滅。
    這些被原堡主盧公明登高一呼聚集的舊部個個不是省油的燈,坑蒙拐騙者有,殺人越貨者有,後漢初立時還算規行矩步,但漸漸就開始仗著蔭庇作亂,搶掠遠近村人,攔截過路行人,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靠武力壓榨油水自肥。
    方圓百裏時有怨聲,但苦於原為俠肝義膽塢堡,如今更像魚肉鄉裏賊窩的堡眾很懂分寸,恃強隻淩弱,從不進縣城,專拿村野百姓下刀,而且望見官服在身不怒自威的貴人,或是掛玉佩劍的世族公子哥兒,遠遠便遁回塢堡本份守己。
    這樣惹是生非不斷,卻從不得罪穿林虎過江龍,真正傷筋動骨了後漢基業的行為,再有盧家有恩於開祖皇帝的情義加持,來來去去的幾任州郡長吏都對此地不平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眼下年關將近,塢堡主琢磨著是時候下山搜刮,囤積錢糧好過年了,往年都是向寶城縣外幾個大村征糧的,但今年恍然意識到有個曾家家揭不開鍋被他大度放過的小村村外茶山四合。
    義陽茶如日中天了這麼些年,這個小村也該有他另眼相看的價值了,便傳令一隊下山人馬改道去了新近才揚眉吐氣取名毛尖村的小村子。
    寶城縣其餘村子被打秋風打慣了,往往是塢堡高頭大馬還未踏入村口,村長就自動自發率眾背著五穀扛著酒缸提著錢袋去進村的必經之路上候著,戰戰兢兢將村裏一滴血一滴汗辛苦一年熬出的收成雙手奉上,再低聲下氣求好漢既滿載,可歸矣。
    但毛尖村還是個沒開苞的雛兒,不懂規矩,見賊寇騎馬橫衝直撞入村,年輕氣盛的當即拿樣趁手的農具去攔,結果被當先一騎一刀戳中心口挑飛出去,遠遠落地後轟然作響,砸起一片帶血煙塵。
    一起衝過去的幾個也都被馬蹄踏穿肚腸,倒地不起。
    一個見自家上一頓飯還吃了滿滿三碗的漢子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小娘當下跪在地上哽咽,沒有哭天搶地,細瘦肩膀一抽一抽的隻有惶然無助,但仍被嫌聒噪的強賊抽鞭繞住頸項,嘻嘻哈哈著在同夥間拋來擲去,下了狠手輪番揩油。
    之後十幾名強賊分散入村,撞開民居堂而皇之打家劫舍,尚在屋內的都被逐出,遇上性情暴戾的更是拳打腳踢出來,痛入骨髓卻偏偏一聲不敢吭,眼睜睜看著當初滿懷期冀一磚一瓦堆砌起的家園分崩離析。
    屬下征糧期間,小頭目便懶洋洋持刀看管村人。
    這群嚇得麵無人色頭顱低垂的螻蟻好生無趣,起初還有幾個不識時務的愣頭青可以順勢出手打壓,看他們一臉威武不能屈被自己一點點踐踏至熄滅的樣子實在過癮,但剩下來的都一聲不吭太過逆來順受,倒讓他提不起半點興致耍弄。
    百無聊賴間,小頭目瞥見披頭散發精神恍惚的小娘懷中漢子氣絕,恍如眼見天崩地裂,絕望小娘豁出去般麵目猙獰的爬起身。
    小頭目頓時眼神一亮,卻沒有徑直走過去,隻是豎提長刀做了個起勢,然後斜向裏劈下,卷起一陣罡風恣肆前衝,來不及也根本不想躲避的小娘荊釵布裙亂舞,很快衣不蔽體。
    這身手在村人眼中,可不是通天本事。
    哪還有人敢出頭。
    小頭目雄獅博兔般戲謔望著已是甕中之鱉的小娘,始才踏步向前,近四十名平素相與的村人皆是麵如死灰。
    此時卻有零亂腳步聲響起,一隻小手從後攥住小頭目光鮮亮麗的衣襟,童音瑟瑟可憐卻仍是竭力拚出心聲,“不許欺負我娘!”
    小頭目轉身回頭,拔刀四顧無敵而甚為威風八麵的睥睨而視,隻見一垂髫小兒怒目咬牙,眼睫打顫小手打顫連小腿也打顫,渾身無一處不抖得像篩子,卻硬是不退半步。
    被螳臂當車的小頭目忽然笑起來,興致盎然道:“怎麼個不許法,我這裏有十五個手下,塢堡裏還有九十整裝待發的強援,都不用你想破腦袋瓜子算,就是以一敵百的大俠都攔不住我想幹什麼幹什麼哦?”
    不待垂髫小兒回答,更不待小頭目談笑風生完變臉手起刀落,身後又有一個聲音響起。
    “沒有了。”
    聲線清冽,語意淩厲,仿佛傳說中神兵利器出爐時那一線霸道鋒芒,不由分說刺破九重雲翳。
    氣勢可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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