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謀苦手則輕輕撚去煤油小燈裏為招待青年特意點上的第二根燈芯，替自以為往後天天有口福，含笑入眠的小諦聽掖好被角，然後像往常一般就著微弱燈光，開始抄寫說定了賣於浣花書坊的書籍。
    紙張由書坊提供，不似市麵上流傳的枯黃槁索，竟呈三月桃花之色，由粉白漸入緋紅，夢一般綺麗，更有碾碎花瓣如金粉撒於其上，平添說不盡的春情旖旎。
    謀苦手鋪豪果決，行筆輕捷，但逆鋒駐鋒折鋒提鋒都略欠險峻氣勢，字字小楷清麗雋永有餘，恣肆豪放不足。
    概因他所抄錄的多是大家閨秀小家碧玉間廣為流傳的梧桐雨牡丹亭西廂記等幽情小說，錦衣玉食的小姐們可不就喜歡這樣精致清雅到細枝末節的字。
    謀苦手幾乎記不起自己曾不問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燈火通明遍覽經史子集，蘸墨提筆注疏策論紀年，落字每每筆走龍蛇力透紙背，於汗牛充棟中高屋建瓴。
    也曾為了勘破天機，宵衣旰食推六壬，被發跣足演圖讖。
    沒柰何開書塾不是賺錢的營生，如他這般有教無類更是常常倒貼，要不是他這雙曾年少提筆指點江山，意氣揮毫鑒古諫今的手改寫了兒女情長，在他看來無病呻吟，紙上談風月，卻其實經不起半點流年推敲的富家小姐下嫁窮酸書生，金枝玉葉不堪忍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衝破樊籠與馬夫私奔等等橋段，便給不了旁人書塾至今不倒的理由。
    寒風蕭瑟，書生抄一頁便不得不將雙手籠於嘴邊嗬氣，待僵硬十指稍可屈伸才繼續抄寫。
    案上僅餘一根燈芯，咫尺外便黑影憧憧的昏黃孤燈伴他暗夜耕耘，從屋外看來，便又是苦苦掙紮求生的鬥升小民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裏俯拾即是的一幕。
    翌日清晨，香甜一覺醒來的小諦聽遍尋青年無果，大驚後大失所望，連昨夜剩下的魚圓都吃不下，攥著謀苦手袖口怏怏不樂，又怪夫子不解他意殷勤留客，又懊惱自己思慮不周，放任困意來襲早早睡去，使得醞釀已久的滾地耍無賴出師未捷身先死。
    謀苦手不動聲色，知道魚圓讓小諦聽睹物思人，便改用魚湯煮了粥，果然玲瓏剔透輸給年紀尚幼的小諦聽眼不見便心不煩，一口接一口，咕嘟咕嘟的喝個精光。
    但喝完粥，小諦聽伸出一截幼嫩舌尖舔舔嘴唇，離愁思緒又卷土重來，眨巴著眼睛直勾勾凝望夫子那叫一個幽怨。
    謀苦手仍然不急不躁，緩緩道：“他會回來的。”
    專心致誌努力分辨夫子唇語的小諦聽一歪腦袋，旨在求個上下文。
    謀苦手側身望向西南，道：“昨天下午他燒魚時我為他泡茶，先過意不去粗茶艱澀難咽，又提起幾年前負笈遊學至義陽時，曾喝過那裏的荼，茶葉細圓光直多白毫，泡出的茶水青綠明亮，滋味極香醇，且對困擾我多時的頭疾大有功效。”
    “可惜那之後不久，吹捧之聲鵲起，有說義陽溮河中心水，車雲頂上茶的，有說天河以南義陽茶當第一的，推波助瀾著義陽茶成貢品，身價從此水漲船高，即使在義陽本地都不再是酒肆茶攤隨處可見，運至溱陽的義陽茶添了雜七雜八的商稅，價錢更是攀上雲端，我再懷念也隻能抱憾卻步。”
    小諦聽懵懂搖頭，小家夥目前僅限於讀懂隻言片語，多次在謀苦手長長短短，時有拗口名詞出沒的句子裏迷失，腦海中雲遮霧繞。
    謀苦手笑笑，簡略道：“義陽在溱陽鄰州，如無意外，他可以回來陪你過除夕。”
    小諦聽看清過除夕三個字，這才笑逐顏開神采飛揚。
    小諦聽天賦異稟，了然是非曲直人心善惡，再滴水不漏的謊言在他麵前也難逃貽笑大方的下場，唯有夫子的心思從來無法確定真偽。
    但也唯有夫子，他無論何時都深信不疑。
    可惜這真摯感人的信賴並沒有幫他在接下來愁下心頭，欲上胃口，攤開小手向夫子要剛收入櫥櫃的魚圓時討到半點好處，昨夜托青年初次登堂入室的福才破了一次食不過飽的例，夫子容不得他習以為常。
    收拾碗筷時謀苦手斂起和煦笑意，傴僂著背再度西南望，眼中如有望不見盡頭的水墨山河行雲流水鋪開。
    如果昨日潦倒苦厄無奈喟歎般的三言兩語便能禍水西引，潑天血雨落義陽，他便終於能讓心中這出倒施逆行的大戲開幕。
    至於為何在一十九州一百七十三郡中獨獨選了義陽郡，自是出於他草蛇灰線伏脈千裏的博弈所需。
    青年的江湖，從此不會再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