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是臘八節，按照人間的規矩要回家喝一碗熱乎乎的臘八粥，街上冷清了許多。本來還有幾個本地的攤販走街串巷賣點糖撒子芝麻餅一類的小吃食，偏偏今天風特別大，簡直吹得人倒著走。大多數店鋪都上了門板，老板放夥計回家過個囫圇年，自己也清閑幾天，盤盤這一年的賬本，心裏有個底，隻是有一樣，不論是賺了還是虧了，都不許回家甩臉子找不痛快。酒招子也卷在杆子上用繩子綁了，偶爾有拉煤的驢車叮叮當當從街上過——那是驢脖子上的銅鈴。這才是準備過年的樣子。
    華筵南梳兩個沒家沒口的無處可去，當掉玉佩的錢足夠他們倆裝大爺裝到明年開春，客棧的老板倒是客客氣氣，沒有下逐客令，反正是自己家改的鋪子，前門後院一搭就能過年，這兩個冤大頭看起來也是無家可歸，大過年的總不能叫人家露宿街頭啊。華筵對外宣稱自己是鹽商，承蒙祖蔭，積攢了些家財，進四九城來長長見識投奔親戚來的，這樣的紈絝子弟四九城一磚頭能砸出七八九十個，不稀奇。華筵要做紈絝，自然就要紈絝到底，每天跟南梳兩個睡到日上三竿才披上人皮出去覓食。看在別人眼裏，自然就是芙蓉帳暖度春宵，從此君王不早朝了。
    華筵自從南梳那次被小二認成是被包養的戲子，就多了一個心眼，買來釵環脂粉把南梳打扮成豆蔻少女的模樣。起初南梳很是反抗了一陣，被華筵摁在床上打了一頓屁股又勒令不換衣服不準喝豆汁這才就範。客棧老板一向不過問店裏客人的私事，這種老母雞變鴨、小少年變大姑娘的事就是看在眼裏也不嚼舌頭。
    華筵百思不得其解，來四九城也有半個多月了，他帶著南梳從鮑肚魚翅海參熊掌一直吃到臭豆腐熏大腸糖三角，怎麼這小子就喜歡喝豆汁呢？不應該啊，華筵自詡一條舌頭橫掃九州，教出來的徒弟不說學會他一手爐火純青的廚藝，起碼品味應該培養出來了吧？南梳不，南梳是糞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每天早上華筵得天不亮就從東便門一溜小跑到西便門買那個“穿藍布鞋”的老頭家裏去討豆汁喝。豆汁還不能立刻送回南梳手裏，還得到永定門前等著火燒鋪子開門給他買驢肉火燒。兩樣都要熱乎乎燙嘴的。客棧老板每天開張卸門板的時候準能看見華筵氣喘籲籲上演這種一騎紅塵妃子笑的戲碼。南妃子這時候多半還在床上瞎哼哼，頭天夜裏吃多了韭菜盒子，積食了。
    華筵開始是擔心他初次到人間防備著不測才揪著他一起睡，後來才知道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南梳睡相實在不好，夢裏對著華筵拳打腳踢，還喜歡起夜。偏偏他睡在裏麵，華筵就得一夜三趟地掀被子搬夜壺。有時候華筵要求南梳變回原形給他抱著取暖，南梳這時候也是很聽話的，一條尾巴一卷，牢牢霸占著湯婆子不放。可是這貨又不愛洗澡，渾身的毛支棱起來像把梳子，華筵抱在懷裏紮得慌。阿嚏。華筵揉揉鼻子，一邊給南梳掰火燒。南梳聽見他打噴嚏，翻個身在被子裏說：“你要是病了就你先吃吧。”華筵正想說小東西今天良心發現，南梳及時補了一句：“別把病氣過給我。”華筵心說要不是你跟我搶被子，我能著涼？南梳手短腳短，可是一進被窩就靈活起來，先是把腿勾住一邊被沿，身子一滾把自己裹成一隻球，腦袋慢慢往下縮，好像一截竹筒裏的豆子。華筵生氣起來要揍他，總也摸不清他在被筒裏的哪個位置。
    華筵伺候著南老爺用完早膳，從櫃子裏挑了一件白底滾紅邊的留仙裙要他穿上：“今天帶你去個好地方。”南梳尖尖的狐狸嘴巴張開打個哈欠：“不去。”華筵雙手叉腰：“不去我去，你今天可沒飯吃。”南梳看了一陣華筵在晨光裏的剪影哈哈大笑：“你這樣像個水壺。”華筵一看果然，他本來身材就高大，胳膊叉在腰上不就是一對水壺耳朵嗎？繃不住也笑了。
    南梳最終還是被華筵從被窩裏挖出來。華筵打了熱水，給南梳洗了臉，揭開菱花鏡下麵的妝盒子，取出一盒海棠色的脂膏，輕輕在掌心暈開，拈了一根玉簪花管子給南梳上妝。南梳左右搖晃腦袋要躲開，被華筵捏住下巴使勁在臉頰上捺了一下才安生。華筵上妝很細心，總是要先給南梳熱敷，卸妝的時候也會記得讓他用雞蛋清拍臉。南梳抬高下巴好讓華筵貼花鈿，嘴裏還嘰嘰喳喳沒完沒了。
    “華筵，你以前有過女人嗎？”華筵手一抖，花鈿貼歪了，揭下來重新貼過。想了想還是問他：“怎麼突然想起來問這個？”南梳扁扁嘴：“我看你很有經驗的樣子。”“嗯，以前在地府的時候常常看那些女鬼搔首弄姿，看多了，就學會了。”“都是女鬼了，畫的那麼美給誰看？”“在投胎前秦廣王一般會給她們機會再看一眼親人，自然要衣冠整潔。”頓一頓還是說：“哪怕那些人根本看不見魂魄。”南梳若有所思。
    華筵看他情緒不高，以為觸動了他心事，就說道：“我從前在地府，見過一個女鬼，她每天都要請我幫她畫眉毛。她在奈何橋邊等一個人足有上百年了，人間帶來的靈氣都消磨光了，其實就算見到了，她也不會記得了。隻是不這樣，就好像真的忘記了那個人似的。”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正貼著南梳的額頭仔細地比著花鈿的位置，暖融融的氣息嗬在南梳臉上。小狐狸沉默了。心裏隱隱約約有一個想法。如果我是她，我也會讓人每日給我貼花鈿，朝朝暮暮。
    

    作者閑話：

    表慌，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