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到處潛悲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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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一個好漢三個樁。用好哥們饕餮的話來說,作惡多端的華筵屬於隨時準備跑路的那種人,走到哪裏都要留個腳印,交上一幫哥們,以備不時之需。華筵在人間的好漢樁打得十分刁鑽——京城。改朝換代之後,人們還是習慣把它稱為四九城,隻要早上一睜眼還有熱乎乎的炸醬麵,午晌後還有甜鹹碗子吃,誰管他是張三還是李四當了皇帝。大隱隱於市,神農和澄泥不敢貿然在凡間顯露神跡,可是未必不會勾結本地神官暗地裏給他們下絆子,這百年帝都就是隱姓埋名的最好去處,有龍氣鎮著,尋常法術不好施展,不過這樣一來兩人也與平常人無異。
華筵一到人間就打聽清楚了,現今坐龍庭的乃是大平朝的第二代天子金珩,才滿四歲,還是個跟奶媽撒嬌的娃娃,真正掌權的,是他的嫡母葉氏。這個女人二十歲上就守了寡,一腔寂寞都撒在朝政上,雖然比不上那幫文臣博古通今,不過好在殺伐決斷皆有法度,加上太後尚在,兩宮掣肘,天下還算太平。升平世哪裏最熱鬧?三大件:古玩鋪子,茶館,窯子。這些小狐狸都覺得新鮮,他生長在山野,連正兒八經的人類都沒見過幾個,甭提人間的玩意兒了,走到哪裏都要摸摸看看。華筵深知人靠衣裝的道理,才進城就當了一塊玉佩給兩人各自置辦了一套成衣。他在陰間待久了,看見白衣白袍就親切,強迫著南梳也跟他一樣換上一身拖遝的雪白長衫,卻不敢穿店裏賣的狐狸圍脖,隻一人披著一件出鋒的海狸坎肩,乍一看像一對俊俏的無常兄弟。這四九城規劃地十分嚴整,中軸一穿到底,兩邊簡直像扣著模子造出來的。天子和皇族顯宦盤踞在內城,四道城門看守得十分嚴格,他們兩個來曆不明的家夥自然是不許進的。在華筵要等的人來之前,不妨先在外城逛逛。
正是冬季刮小北風的時候,地上不比天庭,簡直是隨風滿地石亂走,一張口就填你一嘴沙子。南梳吃了幾口沙,嘴裏澀極了,華筵再問他話就怎麼也不肯開口。兩個人默默地各自打量這座帝都。華筵百年前來過四九城一回,那時候還是前朝的成祖皇帝,城門口日日掛著因為貪汙而被剝皮填草的官吏屍體。華筵看多了屍體,可是不代表他喜歡看,因為這種壓抑陰森的氣氛,華筵再下凡間就向三吳一帶去了。如今故地重遊,居然生出一段“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的悵然。
南梳心思單純閱曆淺薄,沒他這麼有閑心發懷古幽思。他的眼裏現在隻有那個拉著白布擺攤賣糖葫蘆的老頭。那老頭似乎故意要賣弄手藝,大理石板上澆上一層透亮的冰糖漿,紅果海棠山藥紅小豆瓜子仁金銀糕都放在手邊一隻竹籃子裏,籃子邊還留出一截編剩下的竹須,顫巍巍立在風中,好像一筆畫出的蘭花葉。南梳不知不覺走到攤子前頭,撥弄那節籃子梢。華筵原本怕他丟了,要南梳拉著自己的衣袖,陡然間袖子空了,冷颼颼的小風就刮進來了。他回頭一看,好嘛,他巴巴地站在人家攤子前看甩糖風呢。熬得好的冰糖漿是可以拉成發絲粗細而不斷的,老頭顯然還沒到這個水平,許是摻了綿白糖,那糖絲有些發黑,老頭胳膊剛舉到半空,啪一聲斷了。南梳大失所望,剩下的什麼撒青絲、貼玫瑰的細活也不願意看了,一路上跟著華筵走都有些蔫蔫的樣子。華筵心說小把戲眼皮子真淺,這麼點玩意兒就被勾走魂了,伸手在南梳腦袋上禿嚕一把:“走吧,帶你去開開眼界。”
東大街緊貼著內城的地方有一家悠閑居,華筵也是在街上聽人閑話才知道今日有人捧戲子唱堂會,掌櫃的命人從口外扛了足足八隻活羊羔來伺候這群戲子大爺。他們家以葷菜聞名,帶著小狐狸打打牙祭也好。
到了門口才知道,悠閑居是幢三層小樓,戲子票友們包了一整個樓閣,華筵隻好帶著南梳吃大堂。悠閑居原本是前朝的一家澡堂子,現在的門麵是原來的後院,一溜的燒水大灶沿門邊擺著,被掌櫃的改成了燒大鍋菜的地方,有時候客人自己帶了飯菜到灶上借個火熱熱也是來者不拒。才一落座,就有一個腰上係著白肚兒毛巾的小兒笑嘻嘻上來伺候:“客官吃點什麼呀?”華筵看看南梳,小狐狸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子,托腮數著筷子筒裏有幾支筷子,華筵看他一派無辜的樣子,有點想發笑,柔聲道:“今天聽你的,你做主。”那小二殷勤指著牆上水牌道:“櫃上新來的廚子,手藝都是宮裏帶出來的,小公子多嚐嚐。”南梳順著他手指的地方去看,齊齊三排巴掌大的木牌子,上頭用綠漆點了,下頭塗成白色,畫著幾個橫豎交叉的圖案,一根綠繩穿了,釘在進門就能看見的地方,可惜它們不認識南梳,南梳也不認識他們。華筵向那小二笑道:“他不識字,別為難他,還是聽我的。”說完要了一個暖鍋,要他再打兩斤竹葉青來。小二看見這兩人行止親密,衣著富貴,像是大戶人家的紈絝少爺,可是有哪家的少爺居然長到十四五歲還不認識字的?不禁多向南梳看了幾眼,發現他生的不比京城裏幾個名旦差。華筵看他還盤桓不去,以為是要賞錢,從懷裏摸出一串新錢扔在桌上吩咐道:“打點熱酒暖暖身子。”那小二把華筵當成一個玩孩子的闊少爺,心說不要白不要,揣在懷裏道謝下去了。彼時京城風氣已開,好男風者不在少數,華筵這樣的被人看成養孌童的暴發戶也是情有可原。那悠閑居的規矩十分周到,還沒上菜,先送了兩個冷碟上來,說是多謝客官賞臉聊表敬意。南梳撥拉著碟子裏的炸油皮,一臉的不屑:“這就是人間的飯菜?”華筵給自己斟了一個滿杯,啜了一口道:“你別小瞧這麼點子菜,也是費了好一番功夫的。”後廚忙碌,上菜得好一會,南梳就纏著華筵問他是怎麼個費功夫法。華筵挾起一片油皮道:“這可是從豬的背上活著削下來的三寸裏脊,在滾油裏麵炸了,放在大甕裏鋪上石灰一起風幹過冬,要吃的時候才取出來用鴨油炒了,拌上花生米撒上白芝麻。我這一筷子,可是小半年的功夫呢。”南梳撇撇嘴道:“豬有什麼好吃的?又蠢又笨。”這時候小二托著一隻白底青花金勾邊的大盤子來,聽見華筵的話,一豎大拇指道:“客官是識貨的。小公子說的也沒錯,豬肉吃了生痰,壞嗓子。”華筵聽他突然說起嗓子,就明白過來了,原來是把自己當成泡戲子的了,當著南梳的麵不好解釋,怕他問東問西到時候越描越黑,索性笑笑不說話。冬天吃羊肉補氣活血,悠閑居的紅案廚子是京城一絕,一把小銀刀剔骨去筋,能把羊肉片成透明的薄片,隔著一小摞肉還能看見盤子底的花紋。南梳餓極了,端起盤子粗魯地往鍋裏一倒,那羊肉居然在盤子上粘連不掉,足見刀工細膩。還是華筵一片一片挑開分別下鍋。南梳是個急脾氣,賭氣把筷子一摔:“吃個羊肉還這麼磨人,撲倒了脖子上咬一口放血不就得了,人類真是自找麻煩。”他就算做了神仙也還是難脫野獸本性。華筵停了一下:“要做人,講究多著呢,你就學吧。”直到所有的肉片都下到鴛鴦鍋裏才把筷子斜擱在鍋沿,華筵一邊用手巾擦手一邊誨人不倦:“俗話說,羊幾貫,賬難算,生折對半熟時半,百斤隻剩廿餘斤,縮到後來隻一段。正是這樣,吃羊才要格外上心。”這幾句是大白話,南梳聽懂了,是說羊肉油分大,在鍋裏熬久了就隻剩下一段又老又柴的肉了,不過他嘴上說的厲害,自己其實從沒吃過羊。也是,他修煉了百年也就是隻巴掌大的狐狸,站起來還沒人家羊羔的膝蓋高,什麼撲上去咬斷脖子之類的話都是平時偷聽老虎精豹子精互相吹牛攀比學來的,他一隻肉食性動物,大小也是個野獸,卻吃素吃了幾百年,說出來不是白白惹華筵嘲笑麼?南梳苦大仇深,對著羊肉一頓大嚼。華筵不知道他的小心思,把大蒜醬碟子往他那邊推推:“慢點吃,別噎著,有的是,我不跟你搶。”自己一杯接一杯喝酒。
樓上的票友喝酒喝高了,開始跟戲子比吊嗓子,一聲比一聲敞亮,華筵來人間的時候還沒有這種戲,酒樓裏隻有抱著琵琶的豆蔻女子羞澀地問你客官要不要聽曲子。他於樂曲一道一知半解,聽了半天也聽不出門道來,樓下的其他客人卻是一副如癡如醉的模樣,那小二上邊收拾鄰桌的碗筷邊向華筵道:“客官是外地來的吧,這珍官兒可是紅透了半邊四九城啊。”華筵搖搖頭,表示不感興趣。小二心說你就知道戲子一張皮相,怎麼能體會西皮二黃流水慢板的滋味呢?話不投機半句多,背過身去揩桌子。樓上唱的熱鬧,樓下後廚忽然一陣淒厲的叫聲。南梳一聽這聲音就炸毛了,稀裏糊塗從桌子底下鑽過來撲到華筵懷裏瑟瑟發抖。華筵猜想附近或許有大的野獸妖怪出現,跟小狐狸示威呢,於是從腰間解下棠溪劍,拍在桌子上,劍氣到處隱隱結成一個微弱的結界。華筵歎口氣,到了人間不得不收斂,連棠溪的氣勢也大不如前,看看驚魂未定的小家夥,有意要他分心,抱著他哄道:“給你變戲法看。”伸手把鴛鴦鍋之間的鐵片一抽,兩旁一紅一清的熱油先是涇渭分明,片刻之後緩緩交融,彙成一個陰陽魚的樣式,紅白分明,十分奪目。小二這時也趕過來伺候了,團團向大堂裏的賓客打躬作揖:“對不住,對不住。”華筵招手盤問他情況,那小二抹了把汗道:“前些日子潮州來了一個販海貨的客人,想吃貓肉,廚子便捉了一隻貓來。原本是一棍子打昏過去的,誰知道褪毛的時候醒了,滿院子趕貓,衝撞了客官,真是該死。”他還沒說完,後麵豁朗一聲,一隻上半身白花花下半身鮮血淋漓的事物衝開門跑了出來,廚子打扮的中年漢子跟在後麵高喊著:“跑了,跑了,別讓它跑了。”那小二毛巾往肩上一搭,也跟著抓貓。大堂裏彌漫著一股生石灰的味道。華筵捂住了南梳的鼻子,貼著他耳朵輕聲道:“別吸氣。”潮州一帶有吃貓的習慣,華筵也知道,不過因為手法太過殘忍,從來沒試過。要保證貓肉白淨沒有腥氣,最好是把貓頭朝下摁在盛有生石灰的罐子裏,這樣貓毛自然就會燒得脫落,血朝下湧,貓身肉質如瓷,切開時不沾血絲。這隻貓就算命大逃出來,想必也是活不久的了。南梳強行掰開華筵的手,兩隻烏黑眼珠盯著那隻被擒獲的貓,廚子倒提著貓尾往回走,還哀歎這樣的貓肉算是廢了。那貓是有些道行的,不過年老體衰還遲遲不能得道,不幸被人捕獲以效庖廚,在劫難逃。貓狐本是一家,同氣連枝,南梳聽見那聲慘叫的時候便感應到了,心裏油然而生一種惶恐無措,下意識鑽到華筵懷裏尋求保護。棠溪劍是上古神兵,專克妖邪,南梳若不是整日跟華筵在一起身上帶著他的氣息,也不能全身而退。那老貓知道方元十裏內有同類卻求助無門,緩緩轉過頭用無神的瞳孔看著南梳。南梳雖然知道貓的眼睛在白日是看不清的,可是那針尖一樣的瞳孔仿佛看定了他,不管他怎麼在華筵懷裏把頭埋得深深的,都覺得那目光如影隨形。華筵麵上一片淡漠,沒有要出手相救的意思。兩斤竹葉青就要喝完了,華筵會了賬,抱著南梳大步走出去。外麵下著大片大片的雪花,地上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蓋住了浮土,好一個琉璃世界。華筵走了許久,肩上已經被浸濕了,凝固成冰冷的一塊,硬邦邦的貼在肩胛骨上。華筵把小狐狸放下來,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點點白霜。華筵問他:“我沒有救他,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南梳哭得直打嗝,輕輕抽了一下,不說話。今天他差不多有半天都在裝啞巴。華筵解開衣襟讓他貼身靠在自己胸口上,好像裹著一件稀世珍寶,生怕被風吹散了:“小狐狸,你要知道,這個世上,永遠是沒用的人多,厲害的人少,天庭是這樣,人間也是這樣。我們現在隻能勉強自保,一旦行蹤泄露,就要被抓回去。我們眼前的多少快樂,都攥在別人的手上,隻有低頭,隻有忍。一邊忍,一邊開心。“華筵不知道說給誰聽,反複就是一句話:”還是要開心,還是要,開心。“聲音卻越發低了,慢慢淹沒在風雪裏。南梳沒有回答他,可是華筵知道他都聽懂了。
作者閑話:
假正經模式開啟。
部分內容是按照唐魯孫先生的文章改寫的,有興趣的童鞋也可以自己去翻看,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