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少容獨自一人回到了教室，教室裏正在上課，他甫一站在門口，眾人的目光就刷刷地投射在他的身上，都是世家子弟，那打量的目光也是千奇百怪。這一節課的英文老師是個須發皆白的英國紳士，他一招手，友好道：“進來吧，小夥子。”
    何少容低著頭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程茂平尚未回來，他摸了摸自己的書包，發現裏頭空無一物，他心裏懷疑是被程茂平給丟出去了。不過何少容沒有聲張，靜靜地坐在座位上，抬頭盯著英文老師用教具指著黑板上的花體英文。
    看著看著，何少容的目光便生出了一點恍惚，不自覺地將扭頭望向了窗外，
    那窗戶是如今已然十分熟悉的——高大而通透的玻璃窗，透過窗戶可見對麵的教樓，巴洛克的建築，牆麵齊整地山花斷開，簷部水平彎曲，在日光之下爬了半壁的綠蘿，生機盎然地盤旋在每一個瘦長的玻璃窗四周。
    那相對的一個位置，何少容凝視住了段正霖遙遠的側影。他同往日裏一般，一手托腮，一手玩轉著鋼筆，唇色緋緋，指尖纖纖。
    “密斯特何。”
    英文老師的聲音響起，何少容猛然回神，抬頭挺胸地看向講台，“是，先生。”
    “Iammybeloved’s，andmybelovedismine。”英文老師微笑著說道，接著他溫柔提醒道，“我想你會喜歡這句詩的，仔細聽一聽，我的小夥子。”
    何少容麵上點點頭，可心中仍舊覺得這一日的課程無比漫長，他的心變成了一隻惴惴不安的兔子，隨時隨刻都要從嘴裏跳出來。
    終於熬到了放學，程茂平幹脆就是缺席了下午的課程，然而何少容也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抓起空蕩蕩的書包就往學校門口跑——他認得段家的汽車，穿過大半個操場，遠遠望過去，那汽車此刻正紋絲不動地停在校門外，車裏頭的司機抓著方向盤正打盹，而踏板上的衛兵正站在樹底下抽煙。
    何少容想走近又不敢走近，正是舉棋不定的時候，有人在後頭推了他的肩頭一下。何少容一回頭就看見了提著書包與他擦肩而過的段正霖，段正霖的人闊步往前走，隻留下了一句話，“跟上來。”
    何少容楞了一秒，撒丫子就追了上去，追得狠了險些要撞上段正霖的後背，好在他急急地收住了步子。何少容微微喘息地跟在段正霖身後幾步的地方，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生怕這個時候會躥出什麼妖魔鬼怪來把自己叼走，讓他見不著媽媽。
    萬幸的是，直至坐上汽車，妖魔鬼怪也沒來。引擎的動靜一過，車身便開動了起來，何少容第一回坐汽車，緊張得不敢亂動，車窗外倒映著士兵的影子。何少容也不敢亂看，隻是用餘光瞥向段正霖。段正霖倒是大大方方地把頭轉向他，告訴他，“從學校出發，兩刻鍾就能到。”
    何少容抓著自己的膝蓋，誠惶誠恐地問：“大少爺，我還沒說我家在哪兒呢，你怎麼知道兩刻鍾就到了？”
    段正霖眼睫微動，眼底閃爍出一絲冷光，這一涼絲絲的眼神讓何少容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隨後段正霖便他好整以暇地移開了目光。而此時此刻，何少容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大少爺原來根本就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不過回答不回答都無妨，隻要能讓他見到媽媽，他情緣一直受大少爺的冷眼。
    汽車有條不紊地開過街區鬧市，坐在車裏能隱隱聽見熙熙攘攘的人聲。何少容知道這個城市被分作一塊又一塊，英租界，法租界，日租界……租界繁華而又太平，有舞廳，妓院和賭場，但隨處可見的紅頭阿三，安南警察，日本兵都在提醒著這裏的每一個人，這份繁華與太平被捏在外國人手裏，所有的燈紅酒綠與紙醉金迷屬於政要，商人，還有流氓。
    真正的平民……何少容垂下了眼簾，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那個狹隘陰冷的家，那其實都不是家，隻是一處小小的容身之所，如果繳不上房租，媽媽和妹妹就會被趕出去。
    他沒有錢，何少容握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