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鬩牆 番外1、蘇幼薇——猶是春閨夢裏人(300橄欖枝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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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幼薇是一名冷感的少女。這樣的性格或許與她的成長環境有關,她生在一個普通的農家,下麵有九位妹妹一位弟弟。她的雙親在生下十個女兒之後方如願以償地盼來了兒子,自然越發看低了幼薇她們這些女兒。更何況在大多數莊稼人的眼中,女兒終究要出嫁改姓,都是大了不中留的賠錢貨,哪裏抵得過兒子又孝順又體貼,還能養老?!
作為長女的幼薇扛起了養活一大家子的重擔,卻又在同時厭惡著自己重男輕女的父母,厭惡著愚昧無知的妹妹,厭惡著恃寵而驕的弟弟,厭惡著小小山村的一切。她曾偷偷聽村內的學堂先生講過西施浣紗的故事,所以總是在洗衣服時盯著清澈溪水中自己的倒影發呆。不過馬上,她就會放棄內心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西施能夠飛離小小的村落,那是因為她生得花容月貌。而自己……她撫著因風吹日曬而略顯粗糙的臉龐,一個中上之姿的鄉野女子,還是有點之明為妙。有瞎想的功夫,還不如早點回去做飯,不然又該被罵了。
她挎住沉重粗條籃子,在遠遠傳來的狗吠聲中步履輕快地走下斜坡,烏黑錚亮的長長發辮嵌入西沉的落日當中,將自己黃昏中的動人倩影深深刻入年輕的禦林軍將士心中。殷文林遙遙一指,向著負責采選宮女的大太監道:“劉公公,那位女子似乎不錯。”
劉太監打眼一瞧,就連連道:“不成不成。那可是十裏村的小辣椒,遠近聞名的潑辣女子。這要是當成宮女送進去,再把無極城砸上個七七八八鬧上個天翻地覆…”
殷文林憨厚一笑,黝黑的臉龐上露出幾顆明顯的白牙,“公公考慮的也是。我就一個負責護送的侍衛,又能懂什麼?也就是隨口一說罷了。”
文林溫厚的話語卻劉太監打了一個哆嗦,誰不知道殷文林是禦林軍裏的排得上名號的高手?禦林軍是什麼?那可是高雲揚高大人親自訓練的精銳!高大人又是何人?那可是長平侯的嫡子!是四侯五家的少爺!是如今得勢的寧王的小舅子!劉太監想到這裏時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趕緊諂媚道:“殷大人這是說什麼呢?雜家是覺得,這蘇氏的性格如此有特點,單單做一名幹服侍活兒的粗使宮女有些可惜。正好雜家與尚樂局的趙司樂有些交情,不如……”
尚樂局嗎?文林仿佛想起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兩道濃眉差點糾結到一起。不過他看著那道輕盈窈窕的身影,到底還是將行將脫口而出的反對咽了回去。
幼薇自然不清楚這一係列的插曲,她隻知道大山神聆聽到了自己在小溪旁許下的願望,真得給了她一次飛翔的機會。她坐上宮裏派來采選宮女的馬車,揮手告別突然熱情起來的父母弟妹,內心卻毫無一絲波動,隻不停盤算著尚樂局的月例在支出一大家子的開銷後還能剩下多少。
就算不能得幸,她也要為自己好好攢一副嫁妝,嫁一個不在乎生男生女的好人,這是貧苦女孩麵對初展波瀾的生活的第一想法。
尚樂局的日子過得快而辛苦。幼薇可以在灶間和煤,燒水,炒十個菜而遊刃有餘,卻總不能完美地跳完一支舞曲。每當練習結束時,她總是拿著一個空碗蹲在那裏,一邊聽著肚子發出的咕咕叫聲,一邊可憐兮兮地看著趙司樂。
可嚴厲如趙司樂,又怎會隨意通融。幼薇隻好眼巴巴地看著別人風卷殘雲,臨睡前餓到前胸貼後背根本睡不著,卻發現一道小小的身影偷跑過來,將一整個白麵饅頭塞到她的手裏。
“姐姐放心,這是疏歌從自己的份例菜中偷偷藏起來的,趙司樂絕對不知道。”怯怯微笑的少女成為了幼薇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朋友。哪怕後來幼薇發現她對每一個人都很好,但卻依舊視她為她唯一的朋友。
當疏歌一個人的份例菜已經不足以養活身量漸漸長長的二人時,幼薇認識了那個麵色黝黑的憨厚青年。幼薇自己也說不清兩人相識相愛的具體過程。或許是那一夜金桂飄香,她在月桂園中隨意但卻真摯的一舞喚醒了他沉潛的有關夕陽的記憶;或許是那一夜風雪冰天,他寬厚的背溫暖了她外表冰冷但內裏炙熱的少女之心,反正星辰更迭間,兩顆年輕的心漸漸靠近,最後融為一體,再不能分開。
後來,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眼眸中有著近乎哀求的執著,他說:“幼薇,等我回來。你會等我回來娶你的,對嗎?”
幼薇沒說話,她漸漸放棄了飛上枝頭的夢想,想要等來試一試,等到那一日大軍凱旋,等到那一日他隨著他的信仰英勇歸來。她想,那樣自己就不用再努力攢錢了。
可一天天過去,她從舞女等成官女再到答應,她等到了南詔安定舉國歡慶的那一天,等到了他靜若神明的少年將軍凱旋回朝,等到了他的袍澤兄弟們一一回歸無極城,卻始終沒能等到那個笑容憨厚的漢子。
她再也不用日夜輾轉,害怕不知道該怎樣以一個嬪妃的身份麵對自己愛著的青年。禦林軍的新任副統領在上任那一日出現在她麵前,一聲答應小主仿若隆冬時的泠冽寒風,將她的心吹得生疼。她不是不清楚袁興運眼中的鄙夷,但卻仿佛溺水之人看見浮木一般緊緊攥住了眼前人的胳膊,毫無章法地苦苦追問,似乎想要找到哪怕一絲一毫的有關憨厚青年的痕跡。
“那日白苗族的雜碎夜襲營地,他負責守護主帳卻被潛入軍中的奸細一箭射中右臂。之後南詔人就打滅了所有火把,黑暗中敵我不分,十分混亂,我們根本無法支援他,隻能各自為戰……”
“後來高將軍殺回來解了圍,我這才得以靠近他,可那箭上毒藥太厲害,他又在混戰中被砍了數十刀,實在是無力回天……”
“最後,他讓我轉告你說……”朦朧的水光模糊了錚錚鐵漢的雙眼,他一字一句地輕輕說著,仿佛正在自己情人的耳邊呢喃,“他愛你。”
幼薇捂緊了嘴巴,大顆大顆的淚水自她懂事起就再未濕潤過的雙眼中瘋狂滾落,仿佛想要將十四年的所有苦累全部流淌到身體外邊去。興運擦幹了眼淚,不為所動地看著她,“自從文林得知你服侍了皇上,就經常深陷戰陣,絲毫不顧及自己的性命。答應小主,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是啊,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幼薇望著袁興運遠去的背影,擦了擦眼淚,悲哀地笑了起來。再沒有人會輕柔地將她被風揚起的發絲別回耳後,再沒有人會溫柔地按揉她腫脹的雙腳,再沒有人會紅著臉靦腆吻過她的額頭。她深愛的青年,帶著他許諾過她的一生一世,永遠地沉睡在了千裏之外的南詔。至此,沙場埋骨,天高雲遠,隻有同一片天下的淒冷月光曾在夜半時帶回他昔日的爽朗笑顏和溫厚的寬大手掌,帶去她刻骨銘心的思念和矢誌不渝的愛戀。
侍寢那天自己是為了什麼沒懸在那三尺白綾之上?是因為嬪妃自戕會累及家人,還是為了再見他一麵?她記不清了。那現在呢?現在自己還有資格去找他嗎?
人一旦存了死誌,就會發現通向死亡的道路無處不在。二月的一個夜晚她自一場美麗到不真實的大夢中醒來,然後一個人踽踽獨行,獨自踏遍了深深宮闕中殷文林與蘇幼薇曾一前一後共同走過的每一個角落。當冰冷的夜色擦盡了她麵頰上的眼淚時,她卻碰巧聽見了夜風帶來的低低談話聲。她不清楚平日不聲不響的穆舒窈為何會突然對傳菜小宮女表示出莫大的興趣,不清楚楊司膳言語中處處透著的貴族女子間獨有的你進我退,但卻直覺事情有異。
恭妃冊宴上的接連變故恰巧證實了她的猜想,隻是她沒想到陷入漩渦的會是她所在的鍾粹宮。宮女言辭鑿鑿地說著自己提前猜測過的故事,可偏偏又有理有據,叫人無法辯駁。她看著疏歌流著鮮血昏倒在自己懷中,看著髒水被從玉妃那裏轉潑到皇後娘娘身上,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個溫軟的饅頭,想起了他以崇拜的語氣向自己提起過的少年將軍。
蘇幼薇已經辜負了愛情,難道還要任性一死,辜負友情、辜負親情嗎?
一條性命為疏歌換來九五至尊的承諾,為家人換來衣食無憂的生活,後來的幼薇覺得很值。那個心心念著攢嫁妝錢的天真女孩在最後一刻浮現在她眼前,她看著她撲入憨厚青年的懷中,看著她獻寶似地舉起了自己的錢匣子,看著她披上火紅的嫁衣嬌羞索吻,看著她小腹隆起手裏繡著什麼,看著她兒孫繞膝其樂融融,看著她發絲雪白在同樣老去的他的懷中安詳閉上了眼睛。
若是能一起走過餘生,那該有多好。文林,你說呢?
庶人蘇氏,名幼薇,本為尚樂局舞女。元熙三年九月,冊官女。累晉至答應。四年二月,行陰毒事,敗露,賜死,年十九。廢為庶人。無子。
《夏史•嬪妃列傳•卷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