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在半明半昧的陽光中亂舞，日上三竿，關東軍駐地裏安安靜靜，縱使每個角落都遍布關東軍，也是寂靜得鴉雀無聲。江戶川景昭從新宅走出，穿過練兵場，直奔監獄。他的身後跟著櫻內藏亨和衛覺鳴，一米開外更有數十個關東軍保駕護航。
    相較於外麵，監獄中更是一丁點的動靜都沒有。
    一個個囚牢裏的一個個囚犯耷拉著腦袋，老鼠和臭蟲在身邊圍繞卻絲毫沒有反應，使人看不清究竟是死是活。像是死了，倒還是喘氣兒的；像是活著，卻還不如死了。
    而在成片的囚牢深處，那布滿了鐵鏽斑斑的刑架上，戴放被一絲不掛地懸掛在上麵，四肢皆被沉重的鐵鏈死死銬住。他的身上並無明顯的血跡和傷痕，細細看去，會發現他的胸膛和胳膊布滿了老鼠的咬痕，他的頭上缺了好幾塊頭發，露出血肉模糊的頭皮。
    腳步聲漸漸逼近，戴放強忍著腹部的惡心感和腦袋的眩暈感，緩緩地抬起頭來。
    “看來我們的人還是憐惜人才的，戴醫生到現在還能有力氣抬頭，簡直是奇跡。”
    江戶川景昭背著手走到戴放麵前一笑，又側身伸手把櫻內藏亨和衛覺鳴迎過來，並說道：
    “外公您不要覺得我是在汙蔑華生，錚錚事實在這裏擺著。這個人名叫戴放，是城內外有名的赤腳醫生，也是專為土匪療傷的醫生。據我所知，就是這個人把華生迷惑得葷素不堪，像是中邪一樣地上了山做了土匪。”
    櫻內藏亨布滿皺紋的臉上表情依舊冷硬，他的木屐踩在地上“趿拉趿拉”地響，那響聲在空寂的監獄中顯得異常恐怖。衛覺鳴在一旁不動聲色地嚇白了一張臉，大氣逗不敢出一聲。
    他與櫻內藏亨相處了將近十年，莫說二人之間從未有過丈婿的溫情，他甚至連話都很少對櫻內藏亨說。因為他與雀子錯誤的結合，北平容不下他們一家，更不要提身為侵略地的東京。老爺子因為疼惜華生而收留他們一家人，對於自己這個女婿，他深知藏亨是極度厭惡的。
    虎毒不食子，這個道理在櫻內府是不管用的。
    藏亨隻會欣賞和疼惜滿腦子軍國思想的殺人狂魔，一旦意識到華生已經成長到脫離了他的期望和想象，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殺掉華生，並且毀掉這座城的一切。
    果不其然，櫻內藏亨走到戴放麵前，與戴放眼對眼、鼻對鼻，渾身都散發著喪心病狂的猙獰之感：
    “他說的是不是真的？是你拐跑了我最引以為傲的外孫？”
    戴放努力睜著被打到青紫腫脹的眼睛輕笑道：
    “最引以為傲的孫子？難道不是最引以為傲的殺人機器嗎？你空有一肚子的書本知識卻殺人如麻，為了讓華生做你的接班人，不惜從小給他灌輸殘酷的觀念，你何配為人？簡直豬狗不如！”
    當櫻內藏亨因戴放的話變了臉色的時候，江戶川景昭的心是極為震動的。雖然在東京政圈，外公的慘無人道一向是為人稱道傳頌的，但此時活生生的看到，還是讓他不禁戰栗。他自認為狠辣無情，但與外公相比，簡直是不值一提。
    他的殘忍是不把中國人的性命放在眼裏，而外公眼中的殘酷，是不把所有人的性命放在眼裏。
    他眼睜睜地看著藏亨抽出隨身攜帶的武士刀正要劈向戴放的腦袋，正要出手阻攔，隻見衛覺鳴已經搶站在藏亨身前，右手對著戴放腦袋上的傷口狠戳，左手扇著戴放的臉頰，隨後抓起戴放的手讓戴放自己打自己嘴巴。藏亨的刀停在衛覺鳴的頭頂，空氣中飄落了幾根衛覺鳴的頭發絲。
    那衛覺鳴一邊荒唐地折磨著戴放，一邊罵道：
    “對長者不尊不孝，這就是你的忠義之道嗎？敢這麼對我嶽丈說話，你是活膩了不成？趕快說出我兒子的下落，不然用不著我嶽丈出手，我自己就先弄死你！”
    滿屋子的人，包括櫻內藏亨被衛覺鳴這麼一鬧，都覺得荒誕而煩躁。但眼前的中國人為了日本嶽丈出手打中國人，又讓他們覺得可笑至極。慢慢地，一屋子的關東軍笑開了，藏亨一邊拍著衛覺鳴的腦袋一邊笑說：
    “我的這個支那女婿，一直都是大大的良民，不枉天皇對你的施舍啊，哈哈哈哈……”
    那衛覺鳴隻覺得腦袋被拍得頭暈目眩，點頭哈腰地便跟著一群人走出了監獄，在踏出門之前，他緩緩回頭，用與他此刻的低賤樣子十分不符的深沉眼神看了一眼戴放。
    那戴放皺起眉頭，手指不斷摩挲著手心。
    如果他的知覺沒有錯，那麼剛剛華生的父親在折磨自己時，似乎是在自己的手心寫下了“堅持”這兩個字。
    他閉上嘴巴，口中滿是血腥味在充斥。那是這段時間他每次覺得無力堅持之時，試圖咬舌自盡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