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覺得金陵各地的地名起得雅致，但是這幾日困足於馬車活動範圍太小故而分外精神，一身的力氣無處使用，便拿出從姑蘇帶出的詩文書籍閑來翻看。
    看多了這些拗口的詩詞，反覺得金陵的地名叫起來不僅響亮而且通俗易懂，分外親切了些。
    先前和私塾先生爭吵，被趕出學堂後，我便開始跟隨阿娘讀書，也不知阿娘從前讀書的風格是不是太過奇特，沒事淨挑揀些四書五經兵法戰略工人百家之類的讓我閱讀，一副將我當成兒郎教養的樣子，打磨文靜性子的詩詞歌賦卻是一概不讓我沾，導致我平日裏說話都是些粗鄙之言。
    每每都會被我身邊這個看起來從小都被詩詞浸潤的人嘲笑。
    詩詞歌賦並非看不下去，隻是覺得文辭拗口，於是我從書冊裏抬起頭來看身邊打盹的文子書，想想還是不要打擾他的好。
    正巧車夫在臨近的小城停下，詢問我需不需要喝口茶，我轉身放下書冊，便躡手躡腳的打算出去。
    誰知腰上突然有一股力氣將我向後拽，我翻個白眼任由自己倒向身後的溫暖，因為想都不用想就是文子書。
    “丫頭，去哪兒？”
    溫熱的呼吸若有若無的撲向我的脖頸，我癢得很，便回過頭看他。記憶裏的文子書向來都是文秀清朗一派天上謫仙的清爽樣子，即便是在普通人可能會看起來極其沒有精神的早上，文子書也是一副清爽幹淨的樣子，也許是他睡得淺，而我像頭豬，故而每次起床看到他一派八方不動的坐在椅子上的時候，都覺得特別享受。
    曾經聽人說過畫中仙，更是聽聞顏如玉，然而我不知畫中仙，不識書中顏如玉，因我眼中隻有文子書。
    “阿零，你最近是不是吃胖了？怎的窩在我懷中這半晌倒是給我累得夠嗆。”
    他不動聲色的調侃我，長臂從我的腰上離開抬起伸向我此時並不麵對他的臉，隨後精準的捏住臉頰上的肉，輕柔的扯著。
    “疼！！！”
    然而我還是扔掉手裏的書開始撲騰，動作大到連車夫都忍不住探頭進來看我們。文子書停止了擺弄我的動作，我回頭看到他麵色依舊是淡然的直視前方，卻總覺的有哪裏不對。
    冷，徹骨的冷。
    “滾出去。”
    “相……相公。”
    我戰戰兢兢的在他身邊坐好，扯扯文子書的袖子。
    那車夫的眼神也從最初的鄙夷換成了驚慌，道了一句抱歉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內。
    那一刻，我突然在想，會不會有一天，當我做了讓人無法原諒的事情，我身邊這個向來溫柔的人，也會對我擺出一樣的眼神。
    呼吸清淺的靠近在我耳邊，我聽到文子書恢複了笑意的聲音，柔柔的開口。
    “阿零，再叫一遍。”
    “什麼？滾嗎？”
    我下意識的向旁邊移動，一時有些無法接受他方才的變化。我看到他眼裏的星辰浩瀚驟然暗下去，淡然的勾起唇角道了句沒什麼，便靠在馬車的一角眯起眼睛。
    “文……”
    “你不是要出去嗎？去吧。”
    逐客令。
    他在給我下逐客令，狹窄的空間因為這一句簡單的話氣氛驟然陷入冰點，我不懂怎麼化解這種情況，便隻好爬出馬車，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老實說我並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饒是一向聰明伶俐的緊，我也不知道他在生什麼氣。
    晚春的傍晚還有點涼意，我裹緊身上的衣服打算到靠近的茶棚喝茶，好在身上還有些銀子幾個銅板，一碗茶錢應該還付得起。
    這裏並不靠近客棧，車夫停下也是因為我之前說過悶，故而茶棚簡陋，但是我記得阿娘說過，美味在民間，說不定這裏的茶不比文子書帶我去的大家茶館遜色。
    老板見我坐進茶棚，熱情的跑過來招呼我，一杯清茶在手，我看著茶水倒映的自己，隨後聯想到文子書那一眼裏的韻味，突然覺得有些喝不下去。
    “老板，我問你些事情。”
    那老板看起來聽過不少路人故事的樣子，一副輕車熟路的坐在我身邊，大喇喇的問我如何？
    我回憶著文子書的眼神，思索著怎樣描述，才發現自己詞窮的可怕，隨後開始腹誹阿娘不讓我讀詩詞歌賦的決斷。
    “小姑娘可是為情所困？”
    老板見我一副支支吾吾的樣子哈哈大笑，胡子都跟著臉上的橫肉亂顫，我被戳中了心事倒也不覺得難堪，隻是奇怪難道我已經喜怒形於色到如此明顯的地步了嗎？
    “若是平日裏跟你親近的人突然因為你的某個陌生的舉動而後退，你會怎樣？”
    “自然是傷心失望了。”
    我有些詫異，甚至是想急於解釋，便緊追不舍的繼續問道：“可是若那人是無意的，怎麼補救？”
    老板晃晃手中的茶杯，若有所思的抿一口：“小姑娘，我是開茶棚，說是開茶棚，其實是聽過路人的故事。”
    “聽故事有什麼意思，又不是自己的事情。”我嗤之以鼻，深刻的覺得這樣的生活大有些看戲的意味，活成看客沒什麼滋味。
    老板笑著說我還是太年輕，眼神裏都是寫近世事的滄桑：“小姑娘是不清楚，就是因為自己過得寡淡，才想著用別人的故事豐富自己的生命，若有一天你長大了，開始漸漸淡忘以前發生的事情，相信老漢，提筆寫寫，才能知道哪些是重要的，而哪些不是。”
    我記得那時我對這番言論並沒有放在心上，並非不屑，隻是天性懶惰，自認為沒有堅持下去的毅力，隻是越來越大的年紀和越來越差的記性讓我開始記不清我這一生發生了什麼，才會在這時一筆一劃的勾勒出我的人生。
    記得很久之後，金陵坊間流行著一本小說，記錄過客的故事。好像就是這個老伯寫的吧？也許也不是，但那都是後話。
    喝完茶散步，我還在思量怎麼討文子書歡心，也許是我向來親近他讓他形成了習慣，又或許真的是我下意識後退的行為刺傷了他，然而不管怎樣都是我的錯，阿娘說過人要懂得認錯，故而我走著走著就進了小樹林，思索著怎麼讓文子書開心起來。
    也許是和那老伯聊得歡了，竟然也一時間忘記了時辰，等到我被一棵樹攔住了去路，才在疼痛之中抬頭看天。
    黑漆漆的，也鮮少有星光。四周全是樹，似乎隱隱還有狼嚎聲……
    難道，我隻不過是惹了自家相公生氣，便要葬身荒野了嗎？！這麼想著，我便更加忐忑起來，甚至不知是不是因為心理作用的加持，我總覺四周有被踩碎的樹葉聲響。
    “你……你不要過來，我……”
    黑暗中一雙散發著幽暗綠色的眼睛在不遠處盯著我，百分之百可以確定是獸類即將到來的攻擊，我下意識的向後退，即便是知道此刻跑不遠，但我還是幾乎立刻便拔腿就跑。
    向前跑的很快，黑暗之中也不知撞了幾次大樹，隻是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文子書……是不是我真的要葬身在這裏了……
    溫熱侵襲的那刻，我聽到熟悉的聲音帶著我不熟悉的顫抖。
    緩緩道：阿零，我的阿零……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是文子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