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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4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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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卞然在東儀湖耽擱幾日的功夫,刑部郎中吳演、右僉都禦史陳任、湖州知州方梅及鹽運司副使周平都已先他而到。其中隻吳演是同他一樣的京官,其他三人都在地方任職。三人品級不高,卞然見到他們時倒是有點驚訝,旋即明白白去非已經撤了原來折子上的名單。原本在白去非的折子上有兩三個品級高的封疆大吏,如今竟是一個也沒見著,他一個從四品侍郎居然成了雞群之鶴、群龍之首。
    一群官員見了麵寒暄幾句,圍著桌子坐下,卞然年紀雖輕,隱隱然卻以他為尊,坐了上首。湖州衙門的後堂並不十分寬敞,勝在精巧,十步長短的天井裏硬是開了一處花圃,置了三兩石凳石桌,與前麵莊嚴肅穆的大廳截然分開。雪童見那石凳上落了露水,給卞然鋪上一層軟墊,出門時烘過的,防的就是這倒春寒。那陳任見了,語帶譏諷道:“步大人,不知湖州比京城如何?這窮鄉僻壤的,沒有溫柔鄉住著舒坦吧?”卞然端起茶杯輕輕吹氣,不經意道:“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恩澤到處,豈有有高下之分,哪裏來的窮鄉僻壤之說?”京官向來與地方官不對付,前者羨慕後者天高皇帝遠自由自在,後者妒忌前者得天獨厚高人一等,結怨由來已久。這一節吳演也是知道的,他年紀大些,性子溫吞,連忙出來打圓場:“大家都是為朝廷辦事,怎麼計較起這些來?喝茶喝茶。”說完自己灌了一大口茶水。周平腋下夾了一疊卷宗道:“這是馬冬案的始末,請各位大人過目。”
    湖州街道。
    “喂,你吃不吃?”
    一大捧白中微紅的櫻桃堆到眼前來。武維揚皺了皺眉,覺得有點牙酸:“不用了,齊公子還是自己享用吧。”齊枝扔了一顆到嘴裏,含了一會才吮盡上麵的果肉,吐出一顆玲瓏的果核來。他從耳邊取下一隻青銅色耳釘,指甲蓋大小,依稀是燕尾狀,邊緣卻鋒利無匹,在那果核上削了兩下,中間鑽了一個洞,放在嘴裏波波地吹著。這人頑皮起來,和三四歲的孩子沒什麼兩樣,卞然公事在身,不便帶著兩人行走,齊枝非要巴著他一同上街,一路上拉拉扯扯的,他十分不自在。武維揚帶著他走進一家茶館裏,要了一壺碧螺春放在眼前,哄小孩似的道:“你在這裏喝點茶,嚐嚐點心,我去去就來。”那話聽在齊枝耳朵裏就像是:“爹爹到城裏給你買冰糖葫蘆,你乖乖待在這裏不要動。”他在這種事情上向來警惕,一把摟住武維揚的胳膊道:“你把我甩在這裏,去了就不會回來了吧?”武維揚見瞞不過他,有點尷尬,解下腰間的錢袋子道:“我把這個押在這裏,身無分文,總不會四處跑了吧?”齊枝一臉不信:“你還有那一大袋子銀子呢,當我不知道,別是放在哪個相好的那裏吧?”武維揚看看快要錯過了與人約定的時間,放下架子哄道:“都換成銀票了,放在袋子裏呢,不信你自己看。”齊枝果然解開紐帶探頭去看,武維揚趁他不注意,翻身跳上屋頂,一路飛簷走壁逃也似地走了。齊枝聽見有人大呼小叫,正要抱怨銀票換少了,一抬頭連人影都不見了。
    武維揚猛跑了一陣,覺得齊枝就是飛也趕不上自己了才放慢速度,落在一條陰暗巷子中。那巷子年深日久,地上的青磚也碎了,一場小雨之後積了不少水。武維揚走了幾步,那巷子忽然拐了一個極為刁鑽的角度,斜著向裏延伸。叮咣叮咣的聲音不住傳來。武維揚在一間狹窄的院子前停下,裏頭一個蒼老的聲音道:“站著幹什麼,東西好了,進來看看。”武維揚這才推門進去。
    那屋子大小有限,東西卻不少。武維揚一進門就差點踩上一柄三尖兩刃畫戟。裏頭一個白須白發的老頭罵道:“沒有眼珠子也有兩個洞!”說完手裏的錘子轟一聲砸下來,頓時火花四濺。老頭鉗著一隻馬蹄模樣的火紅鐵片在水裏一淬,極快地撈了出來。他自打武維揚進來起就沒正眼看過他,手上活計不停,沒給他插話的機會。武維揚搓搓手正要開口,忽然一道銀光飛來,險險從他耳邊擦過,插在土牆上,嗡嗡作響。正是一杆厚重的斷魂槍。老頭子笑罵道:“臭小子,就知道你等不住了。早就給你打好了。隻是還缺個槍頭,這麼光禿禿的,屁用沒有。”武維揚在手裏轉了轉斷魂槍,冰涼沉重,與當年無二。老頭子在衣服上擦擦手,一邊道:“槍頭呢?一起送過來鍛鍛不是更好?還怕我私吞了你的?”提到這個武維揚有些赧然,槍頭被他當年送給卞然作證物了,如今時隔多年,故人重逢,總不好開口就索要舊物。偏偏那銀槍質地特殊,同樣的材料早已絕跡天下,隻好先鍛出槍身,回頭再安上槍頭。老頭子見他神色躲閃支支吾吾,問道:“別是送給小情人作聘禮了吧?”武維揚臉上一紅,幸好屋子裏陰暗,看不出來。“他,確實是,對我很重要的一個人。”老頭子過來人似的拍拍他:“送什麼不好,送這冰涼的玩意,這不是要命嗎?跟別人打架的時候,捅別人一槍,你槍頭呢?你難道跟人家說,我槍頭在我媳婦那裏,回頭再給您補上?小兩口蜜裏調油也要悠著點。”那老頭子早年在京城裏隱姓埋名、打鐵為生,說的一口油腔滑調的京片子,話帶揶揄,武維揚隻好閉口不接。老頭子是他父親舊交,本來說笑幾句並無他意,這會想起他老大不小,過的卻是四處漂泊孑然一身的生活,收起笑臉,不再同他玩笑。武維揚向他拱了拱手道:“向伯伯,侄子改日再來看您。”向老頭送他到門口道:“向伯伯老咯,接了這個大活,賺夠棺材本就到山裏去過幾天安生日子。”武維揚想起方才在他屋子裏看見不少嶄新兵刃,那柄畫戟更是非常人能夠使用,順口問道:“伯伯的生意從哪裏來?”向老頭壓低聲音道:“湖州有山匪。前些天來了個壯實的漢子,不知道從哪裏打聽出我來曆,找上門來,給我一大筆銀票要我給他們打製兵器。我看多半就是那些人了。”說完向一處高山上指指。武維揚順著山上看去,壁立千仞,隻有幾朵閑雲飄飄蕩蕩。巷子裏已經有了腳步聲,武維揚不好再逗留,道聲別匆匆走了。
    卞然合上卷宗,若有所思。這個案子其實並不複雜,不過就是官商勾結,假公濟私。隻是這鹽務本身不可輕視。鹽商有捐輸之例,每年要向朝廷上貢千萬兩白銀充國庫,鹽課更是繁重,帝後壽辰、皇帝出巡、軍需、水利、賑濟都少不了鹽商的,他們上交的銀兩也有個特殊的名目,稱為花紅匾額。馬冬上告,第一樁就是總商方惟清私自攤派銀兩、勒索散商。泰和帝登基之後,逐漸將鹽鐵等重要營生收歸國有,設置了亦官亦商的總商職務授予富甲一方的商人,由總商發放買賣食鹽所必需的鹽引。方氏十年前不惜犧牲自家女兒誣陷卞家,為的就是助齊王吞並卞家家財之後分得一杯羹。方惟清繼承方氏之後上下打點關節,這才得了總商的位置,與湖州長官狼狽為奸,大肆斂財。這次同是被告的湖州守備丁簡便是假借做壽之名,向散商們索賄。馬冬亦是湖州一大鹽商,處處受製於方氏,這次特地派遣家人上京告狀,鹽商內部有利益紛爭是肯定的,馬冬自己也未必清白。然而牽扯到朝廷總商,事情就不好了結了。
    吳演也看完了卷宗,慢吞吞道:“各位大人有何見解啊?”陳任率先將卷宗往案上一拍,怒道:“方家也太不把朝廷放在眼裏!銀兩攤派不公,還道戶部是瞎的!”也不知道他是口不擇言,還是有意與卞然過不去,此話一出,眾人臉上都有些不好看,心裏罵這人沒眼色。周平身為鹽運司副使,向眾人解釋道:“原本鹽引運到湖州有利可圖,商會商量著將這些盈利裏抽出一些作為交公銀兩,免得散商得利之後又要上交,手續繁雜。去年起大家商量著食鹽統一定價發販,沒有了差價,利潤也就跟著沒了。於是今年開春的鹽課就要各自抽出利潤來上交,方家攤派也在情理之中。隻是還需核實賬簿。”方梅聽罷,附和道:“確實是這樣,如今鹽價平了,公庫裏便沒了存項。”卞然忽然說了一句題外話:“湖州人口味頗清淡,本館初來乍到,還有些不慣。”方梅道:“步大人口重?下官回頭交代廚子多放些作料。”卞然擺手道:“不必這麼大費周章。隻是乍然少了些鹽,菜裏沒有滋味。”聽他提起鹽,吳演反應過來:“步大人的意思是?”一邊用眼神試探卞然。卞然道:“鹽價雖平,我看湖州百姓倒是沒得半分好處。昨日來時碼頭鹽船居然不得卸貨,城裏百姓卻又苦於無鹽可食,個中緣由,還要周大人賜教。”周平歎口氣道:“下官也是逼不得已。鹽價高漲,百姓無力負擔,鹽自然要滯銷。下官有心要平抑鹽價,怎奈鹽課過高,鹽商不得不抬高價格以保利潤。”此話一出,方梅、吳演等人紛紛歎氣,唯獨陳任不服道:“方家被稱為根窩,壟斷鹽引賣給散商,自然是他得利最多,既然如此,攤派銀兩應當由他一力承擔,怎麼又拉上其他散商?”卞然早在看卷宗時便想到這一節,現下陳任一口說出來,心裏點頭稱是:這人脾氣暴躁輕浮,頭腦倒不壞。周平臉有難色:“這,這自有商會以來便是如此,其中因由,下官也難以參透。也許是,也許是……”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急的滿頭大汗。卞然心說也許是齊王效仿齊桓公,分天下之利給方家,故意包庇罷了。這卻不便訴諸於口。
    方梅看看場麵難堪,一拍腦袋道:“拙荊還在月子裏,下官急著回去給她燉雞湯,各位大人,下官先行告辭了。”吳演哈哈一笑:“真是伉儷情深。”方梅擠出一個笑容,弓著身子急急走了出去,看來家裏是隻母老虎。他一走,其他人也就沒了興致,也紛紛告辭散了。
    卞然還在思索鹽商案子,不知道白去非到底是個什麼心思,如果隻是單純的要辦這個案子,最多轉交刑部,自然有專人受理,何必上書請封欽差,派了這麼些人出來。如果想要借這個名義狠狠教訓方氏,何必撤掉那些一二品的大員,換成他這麼個不起眼的人物呢?侍郎雖然是京官,可是方氏在朝野的勢力盤根錯節,哪怕白去非親自審理都不為過,這樣的陣勢,不怕太寒酸麼?正思索間,兩旁的街燈忽然滅了,兩隊少男少女提著風燈飄然而過,那輕紗輦他是見過的,隻是以現在的行進速度看,裏麵顯然沒有人。卞然嗅嗅空氣中的氣息,莫名覺得熟悉,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聞過,隻好作罷。隊伍一會就過去了,街燈還沒來得及亮起。黑暗中有人吹著一支浣溪沙的曲子: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辭頻。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一個沙啞滄桑的聲音合著那曲子輕輕唱著,忽遠忽近。卞然才一走動,那邊一個身影撲了上來:“成霓。”男人的聲音捏得尖尖的,聽的卞然毛骨悚然。那人自然就是被武維揚中途拋棄的齊活寶了。他在茶館裏左等右等等不見武維揚,吃的東西倒是不少,賠上武維揚的錢袋子都不夠,還自己倒貼了五兩銀子。卞然道:“在這裏鬼哭狼嚎什麼,白嚇唬人。”齊枝舉著一個鏤空的櫻桃核在嘴裏嗚嗚地吹了起來,千回百轉,較之樂坊有過之無不及。卞然道:“平時怎麼不見你有這份玲瓏心思?”齊枝得意道:“高山流水,伯牙子期。我遇到知音,自然才氣縱橫。”回頭一看,四下無人。方才陪他一通歌吹的一個高大乞丐不知何處去了。幸好他是個臉皮厚的性子,完全不在意卞然恨鐵不成鋼的眼神,一路嗚嗚地吹回了竹籬小池院。

    作者閑話:

    段子手來了。
    武維揚很煩惱,齊小枝每天都舉著那個櫻桃哨子在他耳邊吹。
    我說你換個樂器好不好?琵琶,鳳桐琴,二胡,竹笛,都可以嘛。
    第二天,齊小枝舉著一隻海螺又嗚嗚地吹。
    武維揚不堪其擾:他哪裏來那麼多奇形怪狀的玩意?
    齊枝很無辜:昨天不是剛吃完椒鹽海鮮麼?
    卞然總結:吃貨的樂器觀,扳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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