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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以焦頹然坐在暗室裏。他已經被關在這裏三天三夜了。沒有水喝,沒有飯吃,這些還是其次。他在這裏從沒聽到過任何聲音,身上不著寸縷,暗室內空無一物,空間也大得嚇人——他拚命奔跑也摸不到牆壁。他被剝奪了一切感官,切斷了一切與外界的聯係。半個月前他還做著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美夢,甚至還有美人眷顧。如今的境遇簡直是雲泥之別。事情還早從半個月前說起。
貢院門前,一個個舉子高抬雙手接受檢查。五方新朝首次科舉不可謂不隆重,例行的檢查十分嚴苛。會試一共有三場,每場三日。這三天舉子都要在號房裏度過,所有人都帶著幹糧應考。考生來自五湖四海,這吃食也是天南海北的都有。縱然二月天氣寒冷,這考場裏的氣味也不好聞。檢查的時間長了,隊伍就有些騷亂。一個青衫男子被前頭的人靠了一下,頓時一個踉蹌,連忙向身後人道歉。他一回頭頓時有些心猿意馬。原來背後站的是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郎,身量纖細,耳邊還掛著兩隻雁翅墜子。這少年身份顯然曖昧,多半是哪個大戶人家心血來潮送了小倌讀書識字。隻是這少年爭氣,竟讓他得了功名,一路到了會試。青衫書生對這妖豔少年起了興趣,自報家門道:“在下鄧以焦,萍水相逢即是有緣,敢問公子姓名?”那少年似乎很靦腆,耳根有些紅了,隔一會兒才道:“我叫顏非。”
鄧以焦生的端正,見顏非欲語還休的模樣便自認對方動了心,趕緊趁熱打鐵道:“不知顏公子下榻何處?將來鄧某要拜訪兄台也有個去處?”顏非心裏暗笑,這人居然比他還心急,趕著往火坑裏跳。表麵上還是有些猶豫忸怩的模樣,低聲道:“鴻來客棧天字號房。”鄧以焦一聽,顏非住在客棧而非府邸,便知他孤身一人,自己大有希望。又聽少年道:“聽口音鄧公子是京城人士?我初來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恐怕於鄧公子多有不便,若有信物為憑,那就……”鄧以焦聽她話裏意思竟要主動結交,當下就昏了頭腦,摘下腰間一隻白玉蟠螭環塞到他手裏,叮囑道:“會試結束後,兄台若是得空,大可來賣花橋鄧府找我,玉環為證,鄧某隨時奉陪。”顏非抿嘴一笑,點點鄧以焦前麵,動作輕柔嬌媚。
鄧以焦怔忪半晌才明白輪到自己了,也來不及說什麼,頻頻回頭看顏非,直到顏非點點頭才心滿意足地進場。鄧以焦的號房安排在一處朝陽的地方,光線充足、不黴不濕。與其他考生比起來,這是個風水寶地。考官分發完試卷後,他深吸一口氣。那張紙上的題目將影響他一生的走向。當他看到卷子上“賢賢易色”四個字時,心跳得幾乎要蹦出腔子來。他在酒樓上吃酒時也曾聽過其他士子提起今年可能的題目,據他一位書院同窗說,是“賢賢易色”。至於這位同窗從何得到的消息,他就不得而知了。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理,鄧以焦提前做過這個題目的文章,也與同窗、師長交流修改,心中實在是熟悉不過。眼下這四個字就躺在他眼前,濃墨寫就,端莊嚴肅異常。他已來不及細想個中曲折,揮筆而就。考完出場的時候,鄧以焦刻意觀察了其他考生的表情。得意洋洋者,垂頭喪氣者,故作鎮靜者,號啕大哭者,不一而足。他早知題目泄露,有人同他一樣準備充分的不在少數,他也未必能奪得魁首,隻是心裏到底有個底。
誰知短短幾日便傳出會試題目泄露、朝廷要徹查此事的消息。鄧以焦尚且強自鎮定,以為自己最多就是道聽途說,不會查到自己頭上,然而心裏不安,整日家中閑坐,連顏非都忘到九霄雲外。要說鄧以焦也是倒黴,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那日他才梳洗完畢便有一幹官差上門拿他,道是刑部要徹查科舉之事。朝廷對此事十分重視,著刑部尚書詹笑賢親自審問。鄧以焦反抗不得,被人帶到衙門。大堂上已經跪了一個濃妝豔抹的女子,一見鄧以焦便向詹笑賢哭訴道:“大人,就是他!就是這個人跟我說他有科舉試題的!”詹笑賢一旁侍立的刀筆吏立刻喝道:“公堂之上豈容你大聲喧嘩!掌嘴!”兩個官差手持紅木簽子朝那女子兩頰狠狠扇了二十下才停手,公堂上好一頓鬼哭狼嚎。那女子被打得齒落臉腫,扭頭怨毒地看著鄧以焦。詹笑賢問道:“你說試題是他泄露的,有何證據?”那女子雖然吐字不便,說話倒還條理分明,隻聽她娓娓道來:“啟稟大人,妾身是花滿樓的添香。會試結束那天,這個人點了我的牌子,要我陪他喝酒。這人好生無恥,竟然要妾身褪去衣衫為他跳舞。妾身不從,他就抓著妾身的頭發大罵,還告訴妾身今年的狀元非他莫屬,然後絮絮叨叨地跟妾身說他如何花錢打點關節,如何找人牽橋搭線。妾身雖然愚昧,也知道事關重大。因而官差大爺來打聽消息時也不敢隱瞞。”鄧以焦一聽,登時怒吼道:“賤女人,我何時去過花滿樓!你含血噴人!大人明鑒,小人寒窗苦讀十餘年,學的是聖賢之道,怎敢拿科舉開玩笑?必定是有人假扮小人,意欲栽贓嫁禍!”詹笑賢也有些猶豫,向添香道:“你說的一番話可有證據?”添香從懷裏掏出一塊光華璀璨的玉佩,舉到眼前道:“這就是證據!大人,那日這禽獸侮辱妾身之後還誇妾身服侍的好,就把這個賞了妾身,妾身不敢藏私。”詹笑賢命官差將玉佩呈到鄧以焦麵前問道:“這玉佩可是你的?”鄧以焦一看,這不是他的白玉蟠螭環還是什麼?登時如五雷轟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詹笑賢見他如此模樣,心說多半就是他,一拍驚堂木道:“鄧以焦,你身為讀書人,荒淫無恥,不但侮辱弱女,還徇私舞弊、蒙騙朝廷。如今人證物證俱在,先將你暫且收監,待本官稟明天子,揪出你的同黨再行定罪。”鄧以焦被人懵懵懂懂地拖下大堂,上了鐐銬,關押在監考中。然而他還沒有預料到之後的酷刑。詹笑賢為人迂腐頑固,私底下被稱為一根筋,可是並不暴虐。鄧以焦在刑部大牢沒吃什麼苦頭。當天夜裏正當他在潮濕的稻草上昏昏欲睡時感覺到自己被人提起了後領。他睜開眼,正對上一張秀美無儔的臉。他卻避如蛇蠍。蛇蠍美人咯咯笑:“鄧哥哥,才幾天不見就忘了人家啦?”鄧以焦竭力背對他:“我絕不任人栽贓,他日陛下麵前,我定要自證清白,叫詹大人看清你的嘴臉。”顏非倒是不疾不徐,跟著轉過他的臉,正視他的眼睛,笑意盈盈道:“哥哥生氣啦?你當時可溫柔的很那?”語氣一轉,陰森森道:“你以為你還有轉圜的餘地嗎?我告訴你,詹笑賢可是出了名的一根筋、要麵子,你要是說他判錯了案,打他的臉,他會饒過你?”鄧以焦聽的一身顫栗,他隻是一介書生,連詹笑賢這個人也是頭一回見,哪能跟狡黠傲慢的顏非相提並論。顏非看他臉色大變,用手裏的一束發梢刮刮他鼻梁,柔聲道:“傻哥哥,隻要你聽我的,我能保你平安無事。嫂子快生了吧,到時候我還要送小侄子一份大禮呢!”鄧以焦聽得心驚膽戰,自己家中妻兒無辜,難道也要受到牽連?可是如果承認了自己賄賂考官,豈非死的更快?他心裏鬥爭的激烈,全都表現在臉上。顏非看他遲遲不肯表態,也沒了耐心,命人將他私底下送到白府的暗室中大刑伺候,自己施施然回去向白去非複命。
鄧以焦揉揉眼睛,連日來沒有陽光的日子讓他懷疑自己是否失明了。刹那間暗室裏湧進充沛的光線,刺得他用手臂遮住眼睛。靴子在地上的沙沙聲由遠及近,最後在他麵前落定。鄧以焦的手臂被粗暴地掰開,緊接著一個沙啞溫柔的聲音響起:“鄧哥哥,你想清楚了嗎?”鄧以焦默不作聲。顏非冷笑道:“看來還是沒開竅。來人,帶他出去開開眼!”顏非此人詭異非常,前一秒還言笑晏晏,後一秒立刻刻毒冰冷。
鄧以焦被他審問幾次,早就知道這人心思百轉、性情古怪。然而前幾次的拷打都在室內,這次他卻嗅到了新鮮的氣息。顏非解下他眼上黑帶。鄧以焦眼前是一片極為廣闊的梅林,想必關押他的密室就在下麵,倒是個掩人耳目的好法子。鄧以焦無心欣賞冬日寒梅,他麵前埋著一個活人。那人同他一樣,被嚴刑拷打,身上傷痕不斷。顏非的指甲在那人臉上輕輕刮擦,口裏稱讚道:“真是一副好皮子。人家好羨慕呢。”手裏飛快在那人頭皮上開了一個小口。那人慘叫一聲。顏非毫不動容,接過左右遞來的一隻罐子,將水銀緩緩從小口灌注而下。水銀沉重,順著皮膚間隙流下,那人身上奇癢無比,不斷在地上打滾,卻被人強按著不許動彈。水銀越流越快,不過一炷香時間,一張完整的人皮掉落在地上。那人隨之停止了掙紮。顏非把手扶在梅枝上,內力到處,梅花簌簌落下,鋪滿了人皮。顏非半蹲著身子,修長白皙的手指在上麵摩挲,嘴裏還恐嚇著鄧以焦:“還是溫的,鄧哥哥要試試麼?”鄧以焦驚恐地瞪大雙眼,下身屎尿齊流,結結巴巴道:“你、你有什麼吩咐,我照做、照做就是。”顏非掩著鼻子後退幾步,招手吩咐手下道:“你們告訴他怎麼做吧。”皺了皺眉頭,甩袖子走了。
刑部重審科舉案,由詹笑賢主審,胡元祐旁聽。鄧以焦蓬頭垢麵地跪在大堂中間。詹笑賢得知鄧以焦翻供,心裏十分不耐,生怕他毀了自己詹青天的名聲,又礙著上級在場,不好多加訓斥。他命人除了鄧以焦的鐐銬,厲聲道:“鄧以焦,科舉賄賂一案,你還有什麼要供認的?趁早都交代了。隻是莫要無中生有,否則本館,定不輕饒。”胡元祐咳了一聲:“詹大人少安毋躁,如此疾言厲色,倒有逼供嫌疑。”詹笑賢被他看破心思,越發急躁,驚堂木狠狠一拍,又心虛地看看胡元祐,見老人家沒什麼反應,這才示意鄧以焦說話。
鄧以焦沉默了一會,仿佛在權衡利弊,終於撲通一聲重重磕了個頭,大聲道:“小人要告考官祁大人、梁大人、陳大人陳大人向小人挾私索賄,強賣科舉試題。”此言一出,全場嘩然,連胡元祐都坐不住了,捋著胡子臉色陰沉。鄧以焦還嫌不夠,補充道:“小人家中是做販鹽生意的,頗有餘財,不瞞大人說,平日裏跟朝廷官員也是有往來的。祁大人不知從何處得知小人今年赴試,命明月樓送了一份玉蟬酥來,其中夾有一張紙條,上麵便是今年的試題。小人當時鬼迷心竅,銷毀了紙條,暗地裏就留心下了。本來以為事情到此為止了,過了幾日,祁大人的管家來訪,說起祁大人正修繕花園,囊中拮據,話語間多有暗示。事關小人前程,小人哪敢不從?命家人點了五十萬兩送去。後來祁大人病重,小人擔心事情不成,又向禮部其他的大人打聽消息。梁大人、陳大人也是知道些蛛絲馬跡的,也伸手要錢。小人家中雖隻有小人一個兒子,可是也經不起這樣消耗,小人傾盡全力湊了四十萬給兩位大人送去,這才罷休。小人實乃逼不得已,當時在花滿樓出言不遜也是一時豬油蒙了心。大人靈台如鏡,定要為小人雪這覆盆之冤那。”鄧以焦說完,頭又在地上磕了幾下,額頭上斑斑血跡,目光中流露出絕望之色,殊為可怖。堂上人聽他說出行賄數字均是道吸一口涼氣。詹笑賢半晌沒回過神來。反而是胡元祐保持清明,眯著眼問道:“這麼說,竟是當朝三名大員覬覦你家財產,公然索賄?”他老而彌堅,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光華內斂,說這話時含著譏諷。鄧以焦被他一看一問,背上一層細汗。不過思及顏非的威脅,他勉強鎮定心神道:“正是。小人家中銀票乃是特製,因常年與三江銀號交易,小人的銀票上印有水紋,遇光則現,全五方隻此一家。大人若不信,大可查證。”詹笑賢也回過神來,懷疑道:“我聽你敘述十分純熟,倒像是練習許久。”這個問題顏非教過鄧以焦,他答道:“小人自知有違國法,這幾日意欲自首又擔心家中幼子妻女,反複斟酌,這番話在心中滾的純熟。得知胡大人旁聽,想必雪冤有望,這才鬥膽說出來。”他話裏有話,顏非料到胡元祐旁聽,是皇帝不放心詹笑賢命他監督,必定以他為主,話裏討好他總是沒錯。同時表明自己有心懺悔,也可以減輕罪罰。
然而顏非沒告訴他,這樣一來他的行賄罪就坐實了,並且他越得胡元祐等人的信任,祁梁陳三人就越危險。這些暗中算計都與鄧以焦無關,他把禍水引到祁梁陳三人身上,就算大功告成了,顏非許諾要保他和家人平安。
鄧以焦重新收入監獄,聽候提審。詹笑賢受皇帝之命搜查三人府邸,果然查出帶有水印的銀票。不僅如此,祁府還被舉報管家不知所蹤,事後經查驗,管家被人暗殺棄屍荒野。皇帝震怒,下令將三人抄家,會試重新舉行。
刑部大牢裏,鄧以焦正竭力從牆角掬起一捧汙穢不堪的水,把臉湊上去喝。一股奇異的芳香穿過重重阻隔彌漫在牢房裏。
“喂,喝不喝?”顏非抓著壇子在他麵前搖晃。
鄧以焦渾濁的雙眼盯著他銀邊蓮紋的靴底,又向上挪了一眼,看見顏非的真容時忽然在地上抱頭痛哭,口裏嗚嗚有聲,不似人語。
顏非歎口氣:“還要我親自動手麼?”兩邊陪侍的壯漢動手向鄧以焦強灌。顏非調整下耳墜,翩若驚鴻地離開了暗無天日的牢房。
刑部。
官差觀察著詹笑賢的臉色:“大人,犯人死了,這……”
詹笑賢眉頭一皺:“誰做賊心虛,誰就是凶手。那三個人不怕罪名多幾條,橫豎也是一死。”
白府花廳。
顏非橫躺在窗台上,妃色衣袍隨風舞動。
白去非伸手環住他,在他耳邊低聲道:“小東西,手段這樣毒辣。我怎麼敢放你在我身邊?‘’
顏非好似賭氣,把身子扭了一扭。
白去非哄道:“好了好了,這次立了功,想要什麼?”
顏非眼前一亮:“會試我得了功名,要去戶部。聽說你手下有個侍郎,生的十分顏色,不知道比我如何?”偷偷地看他一眼。
白去非刮他鼻子:“六部是我家的?醋行這樣大?”臉色和緩,沒有拒絕的意思。
作者閑話:
有幾句話:
1、很抱歉今天更新晚了。因為軍訓結束開學事情比較多,所以接下來的兩個禮拜我會先探索一下課程安排和空閑時間,可能做不到日更了,但是會盡量多寫一點的。
2、這裏說明一下,試題泄露一事本身發生的很早,但是朝廷反應的很晚。白去非籠絡了陳首陽,所以沒有查到他頭上,反而創造時間給他布局。
3、白去非,你知道卞小然和顏非有一腿嗎。。。。可憐,老大一頂綠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