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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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王登基後改年號為泰和,取泰平清和之意。然而進入泰和十一年,五方卻是風起雲湧。
曆年會試在二月舉行,因此稱為春闈。新帝曾下令停止取士十年,明著是體恤民情,暗地裏卻是大肆絞殺先帝留下的勢力、扶植自身黨羽、鞏固寶座。可是這樣一來,也難免留下人才凋零的話柄。於是泰和十年重開科舉,朝中勢力重新進入一個明爭暗鬥的階段,等待下一次的平衡。
泰和帝怎麼也想不到,這批讀書人這麼能給他攪事,一本奏折被狠狠拍在龍案上。
“有什麼難處,你們倒是說呀?朕養你們這批人有什麼用!先是客棧舉子瘋癲以致流落街頭慘死,再是試題泄露舉子作弊,你們身為考官,昏聵不察,朕的顏麵何在?五方的顏麵何在?”
梁於訥、陳首陽等人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向茭見泰和帝龍顏大怒,也撩起袍子就要同跪。
“向茭,朕訓斥臣子,你做的好人情!這事你身為尚書令也逃不了責任,別在這裏求情做好人。”
梁於訥等人聽皇帝突然將向向茭發火,心裏有些僥幸。向茭自然也發覺了兩人的心思,心裏冷笑一聲,他在泰和帝身邊侍奉已久,知道皇帝不過發兩句牢騷,最後還是要找這兩個倒黴鬼算賬的。
果然,泰和帝把臉一轉,瞪著梁於訥和陳首陽兩顆低垂的頭顱道:“我看你們這群書生是讀得腦子也鈍了,也罷,朕已經讓一個祁繼愈回家養老了,五方也不缺你們兩位國之棟梁。”言下之意竟是要將兩人貶為庶民。
還是陳首陽反應快些,立刻以頭搶地,哭喊道:“陛下,臣忠心事主,不願蒙受不白之冤。臣冤枉啊。”
泰和帝冷笑一聲:“這麼說,朕冤枉了你,你就不肯忠心為朕辦事了?”見陳首陽不敢接口,又道:“你且說說,你冤枉在何處?”
陳首陽立刻向前挪動幾步,磕個頭才道:“謝陛下恩典。臣身為副考官,自然以梁大人馬首是瞻。”
梁於訥一驚,聽他意思竟是要自己背這個黑鍋,側過頭狠狠剜他一眼,皇帝在前,他卻不敢再有異動。陳首陽恍若未聞,繼續道:“祁大人卸任前會試題目已經出好,臣與梁大人召集同考官們商討再三,覺得原題意蘊深遠,可以保留。客棧舉子瘋癲一事在祁大人卸任之後,試題泄露之事卻在之前。”
皇帝道:“這麼說,祁繼愈脫不了幹係。”又自言自語道:“好個祁繼愈,朕已準你致仕養老,難道臨走前還要給朕惹事麼?”話雖如此,心裏還是埋怨梁、陳兩人辦事不力。
梁於訥還不知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心裏慶幸這位副手應變及時。一旁的向茭觀察兩人神色,梁於訥舒緩,陳首陽陰鷙,一張一弛之間高下立現。他在心裏歎口氣,科場曆來水深,這位梁大人力有不逮,如今他要逃避責任,隻怕背後的人不會放過他。姓陳的縱然有些小聰明,卻吃虧在勢力低微,強要攬這瓷器活,一旦皇帝和那批弄虛作假的皇族鬥起來,這小子也是個送死的命。
一出大殿,梁於訥就扯住陳首陽絮叨開了:“多虧陳兄一番辯白,否則你我都難逃罪責。”陳首陽跟這根木頭沒有什麼好說的,他懵懂混沌,自己卻不能陪葬,當務之急是要找到祁繼愈與背後人之間的紐帶,爭取他們的信任,否則自己隻會成為這場權力角逐的犧牲。
說起這場科舉風波,並不是平地起禍。
齊王即位,靠的是他本人的心機城府以及根深蒂固的勢力。可是皇位不是他得了便坐的穩的。他這個位子,大家心知肚明,來的名不正言不順,那是踩著多少人的屍體上來的。於是,新朝建立之後,效忠舊帝企圖搗亂者有之,渾水摸魚漁翁得利者有之,想借朝廷勢力重組壯大自身者有之,甚至不乏想推翻泰和帝自立為帝者。秋塞縱然自己鬧的不可開交,也是蠢蠢欲動的。
而科舉,就是一個矛盾爆發的契機。
科舉既是朝廷選拔官員的主要手段,那也就不可避免的會成為各方勢力安插眼線的工具。連煙老頭這等江湖草莽都知道要把人安排到六部去刺探消息,何況那些鬥爭中落敗、又並不服輸的皇族?最先動手的是南屏親王。他的內弟朱純年方十六,平日裏不學無術,卻對這個姐夫忠心耿耿,苦於出身卑微,不能在朝堂上幫助姐夫。南屏親王早知祁繼愈年事已高,想趁最後機會撈一把養老,半推半就之下就把會試題目借機傳了出去。南屏親王也不是個傻的,此事事關重大,索性讓內弟借平時應酬之機煽動那些紈絝,大家捆在一根繩上,互相袒護起來,皇帝也要給三分薄麵。這也是給皇帝一個遲到的下馬威。
祁繼愈是隻老狐狸,宦海沉浮多年,早就摸透這些皇親國戚和皇帝之間的彎彎繞,他收受賄賂也心安理得。本來他算準了這事就算捅出去皇帝也會當成家醜內部解決。可是,偏偏出了個白彥。
這個人本身不算什麼,充其量也就是個精通吃喝玩樂的敗家子。然而他有個手段伶俐長袖善舞的表叔白去非。這人出身顯赫無比的北方白家,是五方與秋塞之間周旋的重要角色,加上妹子得寵,自己身處六部樞紐,簡直是天時地利人和占全了,他的侄子要犯渾誰也攔不住。也怪祁老狐狸財迷心竅,想著敲詐白家一筆,開口就要五十萬兩。白彥脾氣暴躁,當下命人挾持了老狐狸的外孫,又派人晝夜監視祁府,形同軟禁。他行事囂張,客棧裏也有不少舉子知道這見不得人的交易,白彥暗中威逼利誘之下讓他們閉了嘴,甚至連偷聽的黃阮都沒放過。對此大多數人都緘默不語高高掛起,但是偏偏就有不把命當回事的。客棧裏有個四十來歲的舉子不知從何處聽聞此事,嚷嚷著要報官,還要麵聖稟明情況。他本人不足掛齒,可是科場賄賂不能放在明麵上。白彥在白去非的指點下要除去這個聒噪的家夥。誰知派去的手下粗心大意,沒把人毒死,倒把人毒瘋癲了。這個舉子案經有心人發揮,越鬧越大,終於驚動了皇帝。
這邊會試的舉子們也不是吃素的。攢了十年的才華就等著一朝躍過龍門成就青雲之誌。放榜那日人尤其多。舉子正抻著脖子看榜,站在前麵的生怕後麵的看不見,高聲念著名字:“頭名會元朱純,第二名李凱茂……”敲鑼打鼓的聲音遠遠地傳來。早有仆從舉著南屏親王的牌子攆開眾人。轎子裏下來一個十六七歲的毛頭小子,鼻孔朝天用下巴看人。也有書院裏相熟的,一下子叫開來:“天下雞公來了。”原來這個朱純平日不學無術,把《禮記》裏的“天下為公”讀成“天下雞公”,成為一時笑柄。朱純把手一揮,立時就有狗腿子上來扇了那起哄的人,厲聲道:“會元爺也是你打得的?”人群裏一片嘩然。參加會試的人多如過江之鯽,重名者不在少數,誰會料到會元竟是這個連詩經都讀不順的家夥呢?貓膩是顯然的。舉子們咽不下這口氣,跟南屏親王的人當場扭打起來不說,甚至跑到貢院去要求考官給個說法。事情湊巧的是,那日趕上左仆射胡元祐下朝歸來,問明情況,老人家怒不可遏。他也是經讀書一道功成名就,舉子們的心情他感同身受,一口氣憋不住就上書皇帝要求查明事實。五方的皇帝普遍壽元不長,胡元祐身為太子少師,乃是四朝元老。泰和帝即位時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說服這老家夥,少時又是他耳提麵命教導大的,現在他一句話,能嚇的泰和帝腿軟眼煬。胡元祐的態度,代表了大多數文官的態度,泰和帝不敢犯眾怒。何況,這批膽大包天的皇親國戚是該治治了。然而他有自己的難處。他十年前奪位,為了拉攏他們,雙方是有默契的:泰和帝即位之後,為之撐腰的權貴們自然要受些特別照顧。
泰和帝正兩下為難時,陳首陽已經順藤摸瓜找到了白府。
白去非給他倒了杯雨過天晴茶,皮笑肉不笑道:“陳大人真是稀客,不給天子網羅人才,卻跑來我府上蹭吃蹭喝。我戶部可養不起您這尊大佛。”陳首陽心裏不知捅了他多少刀,心說我這麼狼狽難道不是你那個寶貝侄子害的。他腹誹縱然刻毒,嘴上功夫卻十分老道:“孟池真是愛取笑人。前日得了一個大雲輪請雨經的帖子,想到白大人精通文墨,就帶來一同鑒賞鑒賞。”說著從袖子裏掏出一個配有象牙別子的青函。白去非展開一看,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梵文,是一本極為精致的書帖。白去非在心裏翻了個白眼,誰都知道他不喜翰墨文辭,當初也並非憑經書策論得的官職,陳首陽送這個給他,是拍馬屁拍到馬蹄上了。隨手翻了幾下,忽然覺得某一頁比之其他更為沉重厚實。他仔細捏了捏,卻是一張十萬兩的銀票。他繼續翻閱下去,果然,每隔兩頁就有一張銀票在夾層中。一本書帖下來,大概有三四十萬兩。就陳首陽而言,簡直是傾家蕩產。白去非人精似的,自然知道他為何而來。若在平時,自己或許會出手拉他一把,可是科舉案關係到白家存亡,就算他肯鬆口,背後的南屏親王、阿克善親王、乃至太後都不會放過他,說不好還要殃及池魚。白去非不是個同情心泛濫的,早就打定主意要讓這些人做他的替罪羊。
陳首陽當然不知道他心思如電已經轉了好幾個彎了,寒暄一會就忍不住問道:“白彥賢侄呢?聽聞他對梵文頗有研究,何不叫來一同品賞?”白去非暗暗好笑,這個人真是走投無路了,白彥自己恐怕連漢字都不認識幾個,更別說天書樣的梵文了,陳首陽引起話題的本事未免太差勁。然而還是要解釋一下的,如果讓他知道自己準備棄卒保車,他的垂死掙紮說不定會壞事。白去非於是答道:“彥兒去看他舅爺了,這孩子孝順得很,外麵搜羅了些稀奇物件都想著他表姑。”說著仿佛不經意地將大雲輪請雨冊塞到袖中。陳首陽仔細琢磨他的言行,醒悟過來時喜不自勝。白去非收了自己東西就說明他肯庇護自己。而白瓊是誰?如今後宮最炙手可熱的人物,肚子裏還懷著龍種。自己投靠皇親這一派勢必要得罪皇帝,如果有什麼三長兩短,白瓊枕邊風一吹,小命大概無虞。他本來聰明,然而臨危則亂,白去非收了他的賄賂卻沒有明確表態,就是要這個效果。陳首陽高估了白去非的人品。
陳首陽離開時春風滿麵,甚至在回家的路上拐進花滿樓喝了一杯。
白去非送走了陳首陽,回身向屏風後麵道:“牆角聽夠了就出來。”
從十二美人折屏後走出來一個相貌溫雅的少年,他最引人注目之處是一雙耳垂,上頭掛著一對非金非銀的墜子,作雁翅狀,雕鏤的極為精妙,纖毫畢現。這樣一對墜子掛在一個男子耳邊,卻並不顯得突兀,反而令人覺得幽華內斂,說不出的窈窕風流。
白去非伸手攬住他腰間:“聽見什麼了?”
那少年順勢坐在他腿上,低著頭把頭發一圈圈在手指上打轉:“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說這話時嘴唇撅起學了兩聲鳥叫,模樣十分嬌憨。然而那聲音沙啞溫柔,帶著幾分魅惑之意。
白去非捏了捏他臉頰:“琴晚最近瘦了些。可是參加會試累著了?”
那少年琴晚軟軟地依靠在白去非肩上,一下一下輕輕捶打他後背:“替孟池辦事,再苦琴晚也甘之如飴。”
白去非笑罵道:“小騙子,你做暗活時怎麼不似這樣積極?”
琴晚十分委屈:“在孟池看不見的地方,我何苦呢。”
白去非香了一下他的麵頰,壓低聲音道:“成敗在此一舉。希望我平日沒白疼你。”
作者閑話:
劇透一下,琴晚的大名叫顏非,他也就是小時候暗戀卞然的仆人罐子。白去非可是卞小然同學的情敵。
關於天下雞公這個梗,是因為南京中山陵上有這個匾,用繁體寫的天下為公,“為”跟“雞”的繁體有一點像,這裏用來增加點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