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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初一曆來是冷清的,大部分商鋪都關門謝客,一些鋪子差使夥計守著,多半那夥計也是懶洋洋的不願動彈。
    “今年的雪倒是下得密。”卞然緩緩在朱雀橋上行走,白雪被掃至橋沿堆疊起來。四周靜謐,他便與雪童搭話。雪童聞言,低低嗯了一聲目光落在橋邊一個鋪子上。卞然也不以為意,平時他就是問兩句答一句的性子。
    朱雀大橋隔斷了官邸與平民市集,平時就少人來往,一到這種家人團聚的日子則更加冷清。
    誰願意大正月裏看見官老爺呢?
    有人願意。比如卞然這樣需要拜訪上司的官吏。六部侍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卞然在戶部供職,輔助掌管天下銀財,不可謂不重。然而往上數,還有戶部尚書、三公,甚至皇帝。旁的人不說,單是這個尚書大人就夠讓卞然頭疼的。俗話說小鬼難纏,皇帝卞然是不懼的,倒是這個直係上司時不時給他點苦頭。因而卞然將他放在頭一個拜訪人的位置上。
    出門之前卞然就送什麼禮物的問題跟雪童好好討論了一下,當然,大部分時間是卞然在說,雪童點頭或搖頭。煙老頭早在年前就備下了打點的財物。卞然開了百寶箱,拿出一套
    五彩十二月花卉紋杯,不行,太單薄;又擎出一卷草書五卷詩軸,不行,看白去非的樣子不像個醉心翰墨的,還是留著送陸觀瀾好了。翻翻箱子,還有一枚嘉慶寶笈三編印,一軸緙絲梅花寒鵲圖,一扇象牙雕月屏,一對白玉雙魚香囊,餘下得都是些瑣碎玩意,上不得台麵。卞然有些焦躁,將百寶箱一摔,恨恨道:“姓白的也太難伺候。”雪童默然,明明是你太挑剔。斟酌再三,還是揀了一隻青玉竹節杯,一隻留青竹雕海水遊魚臂擱,一冊盧鴻草堂十誌圖冰那對雙魚香囊裝在戧金彩漆雙龍紋盒子裏,命雪童提了。
    過了朱雀橋,老遠便見一座雪白帳篷。白去非早年流連北方,進京後不改舊習,在一水的高門大宅中顯得特立獨行。卞然正要催促雪童,回頭卻見那孩子望著一個鋪子出神。走近了一看,小小一塊木匾上雕著幾個方正清雅的字:正心誠意。卻不是店名。卞然覺得頗有意思,看見店門半掩,上前敲敲門板道:“掌櫃的在麼?”
    雪童聽他叫門,也不覺向前挪了幾步,有些驚喜又有些膽怯的模樣。卞然心底起疑,麵上裝的饒有興趣。不多時裏麵響起一陣輕柔急促的腳步聲,開門的是個麵相柔美的年輕人。那人走動生香,開口就問:“二位想吃些什麼糕點?”說著搬開門板。屋子裏亮堂起來,卞然這才見桌子上擺著巴掌大的各色雕花木板。卞然道:“你這鋪子倒是有意思,明明是做小食的,偏偏取個這樣的名字,不怕牛皮吹破麼?”那店主一笑:“這鋪子是祖傳的。家祖屢試不第,開了這爿店鋪謀個溫飽,又不曾忘卻孔孟之道,因而取了這名字勉勵後人不墜青雲之誌。”雪童插口道:“閣下姓鄭麼?”那店主驚訝道:“這個小兄弟好機靈,小人正是姓鄭。家父稟受庭訓不敢忘懷,因給小人取了單名一個心字。”雪童又追問道:“鄭公子可有兄弟姐妹?”他心情急切,不覺對鄭心的稱呼也變了。卞然道:“天下哪有這樣巧合的事?有個姐妹叫鄭心,便有個兄弟叫誠意麼?”說著自己就笑起來。雪童聽他話裏似乎有懷疑之意,不敢追問下去,斂手退到他身後。那鄭心卻黑了臉,問道:“這位大人未免欺人太甚,強把在下當成女子,不怕人家著惱麼?‘’他話語急促,口齒纏綿,又自稱人家,已經是不打自招了。卞然笑的厲害,冷不丁抽去鄭心的頭巾,一頭烏發隨之散落。鄭心妝成男子時,稍嫌氣概不足,恢複了女兒身後反而纖纖弱質惹人憐愛。卞然戲謔道:“鄭姑娘好大脾氣。難道不怕將來找不到婆家麼?”鄭心見機也快,當下攏了攏頭發向卞然道:“不知大人喜歡哪種點心?店裏有木樨、什錦、金銀花、嫩柳的,都是新鮮做的。若是口味清淡,嚐嚐咱們的麻糍也好。”她噼裏啪啦說了一段,將剛才的插曲輕輕揭過。卞然見她有意掩飾,也不追問,指了指桌上的流雲、萬福、小荷圖樣的雕花道:“這三種花樣得,各個口味都包三個吧。”鄭心手腳伶俐,取了油紙麻線將糕點做三疊紮好。雪童會了銀錢,主仆二人才出店門,便聽見背後彭的一聲巨響。卞然頭也不回,嘟囔了一聲小妮子脾氣真大。遺憾似的搖搖頭,又順手遞了一紮糕點給雪童道:“給你的。藏好些,別叫府裏那些饞鬼搶去了。”雪童不敢看他臉色,伸手接了,低聲道:“雪童謝過公子。”一抬頭,卞然早已走出幾步遠:“走快些,姓白的小心眼,別叫他留下話柄。”手裏顛著一塊精致的雕板,雪童卻不曾發現。
    白去非的府邸外表粗獷,頗有馳騁萬裏的氣勢,然而內裏卻流露出清冷意味。白去非的書房布置的雪洞一般,桌上一隻汝窯瓶,供著幾支墨梅,側邊一方端硯,架上幾支零散蟹爪狼毫。白去非禦下甚嚴,卞然通報了姓名,連門包都不必送就被邀到書房喝茶。路過花廳時卞然瞥見幾個身影,均是博帶峨冠打扮。他心下犯疑,特地默記了那幾人的模樣,其中一人尤其顯眼,左頰上老大一塊瘢痕。
    一般同僚間相互拜訪,鮮少有邀對方登堂入室的。卞然坐立不安。白去非好男色天下皆知,自己受他如此狎昵對待,即便問心無愧,難免有閑言碎語毀人清譽。他一個小小侍郎,於堂堂國舅、戶部尚書能有多大威脅?難道是當日偷聽之事泄露了?抑或者他洞悉自己受煙老頭掣肘,兩人有利益牽絆,要拿自己投石問路?退一步講,如果這些都不是,大概他是真的看上自己了。朝廷命官鬧出這等事來,大概兩人不丟命也要去流放去嶺南釣魚。正在胡思亂想間,白去非已經踏進房門。
    “小雲兒給我帶了什麼?”白去非似乎心情甚好,連帶著稱呼也輕鬆許多。
    卞然神色自若,心裏暗想,他叫的是步雲間,要丟人也是他丟人。全沒想到,若是真正的步雲間,未必能得白去非如此青眼。
    卞然提出那雙龍紋盒,揭開盒子道:“白大人清通簡要,那些風塵俗物想必看不上眼,故而備下些許清供文玩,供大人閑暇之時解頤消閑。‘’白去非哈哈一笑道:“小雲兒有這份心我便知足了。我可不是個貪心的人。”伸手在盒子裏翻檢幾下,挑出那隻青玉竹節杯,在手裏摩挲兩下道:“這倒是來得巧。前些日子家裏送來些自家釀的酒水,你嚐嚐。”說罷喚家仆開了泥封,一股辛辣氣息撲麵而來。卞然酒量不俗,隻是在這奸猾無比的上司麵前不得不留個心眼,當下用袖子遮住臉。白去非嘲道:“這樣便受不了了?十年前長虹大會出的瓜洲夜雪才是酒中珍寶。我雖心向往之,可惜斯人已矣,我是沒這福分了。”卞然心中警鍾大作:果然有陰謀!白去非提起這事恐怕並非無意。他神色瞬間緊繃,又融合下來。卞然提壺為白去非斟了一杯道:“聽聞大人早年在北方很是風光。想必對當地酒水頗有研究?”白去非接住他酒杯,手指輕輕在卞然手背上勾勒,嘴裏道:“我生平最不喜秋蠻馬奶酒的腥膻味。飲酒而不烈,不如去吃茶。”卞然勉力掙紮才把手掌從白去非的魔爪中救出來。白去非一口飲盡杯中酒,又取來竹節杯斟滿,遞給卞然道:“這杯子好生奇特,我竟不知如何飲用,不如雲兒給我做個示範?”卞然心裏呸了一聲,你白去非什麼奇珍異寶沒見過,還就被一個杯子難倒了?再看看那足有一海碗量的酒水,暗歎自己命苦,上司居心叵測,偏偏人家一口悶了,自己少不得舍命陪君子。卞然苦笑道:“大人慧穎過人,料想成霓喝一杯足矣。”喝罷將杯子倒過來,示意自己沒有作偽。白去非拎著酒壇子,麵部表情生動:“哎呀呀,壇子裏正好剩了兩杯的量,咱倆分了,不要糟蹋了酒水。”卞然一個不留神,那人已經滿上並且以訊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幹杯了。卞然一個頭兩個大,頭昏腦漲之際也半推半就地喝盡了杯中酒。兩海碗烈酒的效用可不是蓋的,饒是兩人杯盞功夫極深,此時也有些昏昏沉沉。白去非索性把頭埋在卞然袖子裏,不住地嗅,一邊撒嬌道:“小雲兒,袖子裏藏了什麼好東西?我聞著像朱雀橋邊的糕點。”卞然在寬袍廣袖間一通亂掏,這才拽出兩紮糕點。他比白去非清醒些,趁機套他的話:“那個鄭公子,大人認識?”白去非撕開油紙,把所有的木樨流雲糕點挑出來堆成一堆,啊嗚一聲都一起倒在口裏,嚅嚅咀嚼。他兩頰鼓起,看上去幼稚可愛。卞然也有些沒大沒小,伸手捏住他高挺的鼻梁左右搖晃:“說,你們是不是有私情?”白去非拍開他的手,斜欹在軟椅上,懶懶道:“本大人不敢招惹那個小白臉。臭小子會兩手工夫,多半是武夷劍派的,沒得趟這渾水。”說完頭一歪,竟睡了過去。卞然嗬嗬傻笑,也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醒來時卞然已在自家府上。他細細回味拜訪白家的每一個細節。卞然當然知道白去非跟自己打太極,這人城府極深,怎麼會這麼容易就向自己透露消息?還是一個無關人等的消息。他是在用一種迂回的方式提醒自己注意這個人。當然,也不排除順手吃卞然豆腐的可能。卞然一時有些茫然:以白去非的性格,絕不會輕易向自己示好。到底是他良心發現、色迷心竅,還是他以自己做筏、意欲針對鄭心?
    雪童端了醒酒湯來,卞然隨口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雪童輕聲道:“公子從白府回來後足足睡了一下午,現下已經是酉時了。”卞然一口湯未到喉嚨就噴了出來:“睡了這樣久?”不知自己延誤了多少人情往來大小事宜。卞然在心裏將姓白的千刀萬剮,這才起身處理堆積的事務。卞然批著一臂高的帖子,不覺夜深。窗外噼裏啪啦一陣炮仗聲,新年的第一日就這樣兵荒馬亂的過去。雪童換上嶄新的桃符,它將陪伴主仆度過接下來波譎雲詭的一年。

    作者閑話:

    他們撒酒瘋撒的好玩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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