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桃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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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狹小的房間沒有窗戶,空氣十分汙濁,卞然吸了吸鼻子。沒想到才出監獄又進牢房,煙老頭似乎並不把他當成證人,卻也沒想虐待他,盡管自花滿樓鬧事之後卞然被帶到此處拘禁,飲水和膳食倒是沒有斷絕,在四麵牆壁的包圍下他居然生出了一種詭異的安全感。美中不足的是,天氣轉涼了,他依然穿著單薄,有些著涼。
昏昏沉沉半日,卞然被一道光驚醒,勉強睜開眼,卻是一個麵皮焦黃的中年人,身上穿著綢緞,腳下赤裸,與煙老頭一行人同樣打扮,一副精明模樣,是個管事的。那管事看看卞然,似乎對他的泰然處之很驚訝,不過這種神色一閃而過,旋即對卞然道:“老爺要見你。”卞然知這個“老爺”多半就是煙老頭。
他連日被監禁,手腳並不靈活,磕磕絆絆走兩盞茶時間才到議事廳,煙老頭正吧嗒著煙槍,卻不見那四個少女,廳裏也隻有寥寥數人:卞然、煙老頭、管事自不必說,廳中停著一具冰涼屍體,是個書生模樣的男子,不過二十七八年紀,一個身著棗色雲緞的禿頂男人正在邊上查看屍體。卞然下意識向他腳上看去,那人是穿了鞋的。然而詭異的是,那人整個頭頸竟看不見一絲毛發,仿佛一顆光溜溜的雞蛋上被人胡亂塗抹了幾筆眉目。
禿頂老頭在屍體後頸上按壓幾下,抬起頭來道:“被人勒死的,錯不了。”
他的聲音十分尖細,叫人聽了脊背發涼。
煙老頭向那屍體上踢了一腳:“沒出息的東西。”
禿頂男人又道:“他一死,六部那兒,可就沒人了。”
煙老頭吐出一口長煙:“決不能叫姓白的翻了天去!”
又橫了卞然一眼,道:“趁著小畜生還沒露臉,叫人替他。”
禿頂男人知他意思,向卞然深看一眼,突然伸出袖子拭去他兩頰汙穢,卞然束縛已久躲閃不及,袖口還是在臉上擦過。禿頂男人掩口笑道:“倒是一副好相貌,不知道有沒有案底。”
煙老頭嘿嘿兩聲,極是陰冷:“小東西,這遭有個差事便宜了你,這小子才擢了京官就死於非命,你替他補了這個缺吧。”他口氣十分輕鬆,仿佛剛才隻是吐了一口煙沫。又湊近了壓低聲音道:“別動歪心思,否則照舊回牢裏待著。”
卞然心中一凜,原來自己的來曆煙老頭早就一清二楚,隻是不知道他是否得知自己被向茭陷害還據為禁臠之事,登時背上一層薄薄的細汗。這人如此狂妄,難道是向茭的死敵,得知自己的來曆要挾向茭?轉念又覺得向茭權傾朝野,當初滅門也是得到齊王暗示,在自己自然是天降奇禍,在向茭卻是不足掛齒的小事一件。這人想用自己威脅向茭恐怕不能得逞;再者向茭封鎖了卞氏餘孽的線索,此事由他經手,走漏消息多半不可能。煙老頭看來是不知道個中原委,誤打誤撞,拿住卞然要行“李代桃僵”之計。
當時新帝登基,朝廷改製,不少大員都趁機安插勢力,黨派之爭尤其激烈,其中以向茭一黨最為得勢,餘下諸黨大多與江湖勢力結交尋求幫助,暗衛之流數不勝數。煙老頭掌管京城下九流一派,販夫走卒無不暗中聽他差遣,如今向茭一黨與廣陵將軍一係爭鬥正盛,朝中風起雲湧,煙老頭卻按兵不動,卻向六部、大理寺等暗中滲透,在向、廣之間收買人心、兩處逢源。
這些消息,卞然花了不到三天就打探清楚。他在那次密談之後當即被送到戶部侍郎步雲間的府邸——那個死去的書生是煙老頭安插在地方多年的眼線,才被擢升為戶部侍郎就遭逢毒手,個中緣由煙老頭卻不曾透露。煙老頭撥了一個貼身小廝並千兩黃金給卞然,命他時時回報戶部動態,儼然將他當成與他人無異的走狗。
坐在顛簸的馬車上,卞然想,老東西大概是逼急了,叫一個全無背景的人當臥底。
身邊小廝道:“公子,喝口熱茶暖身。”
卞然看看這玉雪可愛的童子,心中為他做了煙老頭的細作而歎息。手裏把玩著茶杯半晌才緩緩飲下。
車夫長籲一聲,裹了裹手中韁繩道:“公子,明月樓到了。”
明月樓與花滿樓並稱“五方雙璧”,向來是達官貴人的好去處,隻是後者以色聞名,前者卻憑佳肴盛饌。單說那一壺碧芽酒,一碟秋雁停沙羊奶酥,一道海棠蒸乳燕便足以馳名天下,引無數嘉客折腰。
卞然下了馬車,立時有一個幹淨利落的小二趕上來笑道:“客官,幾位?可有帖子?”
雪童——卞然的小廝,名字是新起的,接口道:“今日旬休,我家公子應禮部祁大人之邀,與六部同僚在清平閣用膳。”
那小二更是殷勤,將背上白巾使勁一甩:“原來是祁大人的貴客,小的這就給您帶路。公子,這邊請。”
那清平閣十分幽靜,轉了幾個回廊方到。
小二在外招呼一聲,便聽裏麵幾個聲音連道:“小雲兒到了。”
卞然聞聲皺了皺眉,大約知道這步雲間是怎麼得到擢升的了。隻是聽那些人口氣似乎和步雲間十分相熟,恐怕自己會被認出來。
誰知雪童已推開房門,一群人見了門外的卞然,齊齊噤了聲,半晌,一個穿披著灰鼠裘的男子才道:“步大人少年風流,芳名遠播,今日一見,方知古人雲‘齒如瓠犀,螓首蛾眉’所言非虛。”他這幾句話說的顛三倒四,十分輕薄下流,卞然卻從裏麵聽出一個意思:他們隻聽過步雲間的名聲,卻不曾與他見過麵。
卞然心裏一鬆,見房內人人都望著自己,也不好拿喬,一步跨進去,揀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定。雪童才與他卸了銀狐鬥篷,便有人捧了一隻犀角觴湊到卞然口唇邊道:“今年秋天格外冷,步大人保重玉體。”卞然循聲看去,是一個著絳色華服的年輕男子,容貌倒是秀致,然而眼角微垂,流露出幾分酒色過度的倦態。
卞然接了酒卻不喝,向席上左右張望道:“祁大人怎地不在?”
方才敬酒的男子見他冷落自己、開口就要尋祁大人,酸溜溜道:“你尋祁繼愈做什麼?他一個禮部尚書,與你戶部八竿子打不著,這位才是你的正經上司。”說著向上席一指,原來就是最開始那個言語無狀的男人。
卞然知這就是新任的戶部尚書白去非。傳聞此人十分手辣,前尚書魏崴被他連上三封奏折,列舉三十餘條大小罪狀,惹得新帝大怒,腰斬了魏崴,啟用這個冷心冷麵的白去非。坊間傳聞白去非偏好男風,似乎手上還有幾條命案,但是他正當春風得意馬蹄疾時,誰敢捋這虎須?
白去非顯然聽見了兩人的對話往來,向敬酒的官員擺擺手,隻看著卞然。
卞然欠身道:“今日東道主是祁大人,成霓自然唯他是瞻,至於侍奉白大人,乃是為人臣僚的本分,自要到朝堂上分辨。今日私人酒會,成霓怎好以公廢私?”
步雲間,字成霓。卞然如今對這個頗有閨閣氣的字不適應,不覺頓了頓。
白去非擊掌道:“好一個以公廢私,步大人公私分明,隻盼將來大人盡忠事主,平步青雲。”
眾人見白去非這般說,也跟著喝彩,席間一片嘈雜,壓去了卞然的低聲一句“謝大人吉言。”
鬧了這半天,也不見祁繼愈出現,已經有年輕的官員起哄道:“祁大人怕是在嫂子的溫柔鄉裏跌倒,爬不起來了吧!”另外一人附和道:“鄭老弟錯啦,祁大人多半還在麗娘的臂彎裏睡覺呢!”
卞然冷眼看這群士人起哄,凝神看白去非臉色。隻見一個家仆打扮的人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白去非神色忽而變得冷峻非常,襯得他一張棱角分明的臉越發有肅殺之氣。白去非抿了一口酒,向眾人一揖道:“白某府中還有些私事處理,既然祁大人久候不至,隻好告辭,各位同僚慢用。”也不等別人挽留,拂袖便走,卞然覺得就白去非的地位來說,貿然離席有些倉皇,尤其是在東道主還沒露麵的時候。除非——白去非已經知道東道主祁繼愈今晚不會出現了。
那個絳衣男子見卞然盯著白去非離去的背影,心裏大是不痛快,向周邊人道:“白大人好大架子,瓊貴妃的枕邊風倒是吹得賣力。”他口中的瓊貴妃,原是齊王寵妾,後來晉為貴妃,十分得齊王歡心。白去非是白瓊的嫡親兄長,齊王愛屋及烏,賜了他一個不大不小的官職度支郎中,誰知這人手眼通天也確實有幾分才幹,一路做到了戶部侍郎,最後竟補了魏崴的缺。
這絳衣男子是個紈絝子弟,隨了父親入席結交六部人士,幾杯酒下肚被人哄得興起,不防當著眾人的麵將這番譏諷話語說了出口。在座也有許多官員與他英雄所見略同,隻是畏懼白去非聲勢,隻好在肚子裏罵娘。終於有個不曉事的說出口,均覺得幸災樂禍。在場有不少是白去非一手提拔舉薦的士人,不怕沒有好戲看。
卞然自然知道其中厲害輕重,可也不好點破,命雪童倒了杯茶遞給那人:“雪童,倒杯茶給這位,呃,這位大人醒酒。”雪童應聲接了,在他耳邊道:“刑部尚書黃敬之子,黃阮。”卞然改口道:“黃公子,請喝茶。”
黃阮越發得意,一口飲盡,就勢摟著卞然脖頸道:“小雲兒,我是真心待你,你、你別走。”扯著卞然衣袖不肯放手。卞然見他舉止荒唐,向雪童咳了一聲。雪童會意,向席上諸人脆聲道:“我家步大人不勝酒力,先行一步,各位大人盡興。”有人見卞然急著離開,再看黃阮一副癡纏模樣,自覺知趣,也不阻攔。
誰知那黃阮依然涎皮賴臉地掛在卞然身上,下樓後更是酒氣上湧、吐了出來。卞然無法,隻好帶著雪童扶黃阮到後院衝洗。黃阮身上穢氣衝天,卞然不願與他多待片刻,便交待了雪童好生服侍,自己在庭院中無聊走動。
他見庭中一株臘梅正盛,湊近了去看。那臘梅在江浙一帶十分常見,於京城卻是稀奇。原本這臘梅有冰心和檀心兩種,有些地方重冰心、輕檀心,叫那檀心臘梅為狗心臘梅,十分不雅。卞然見這株臘梅層層雪瓣包裹中心一點檀色,十分端莊可愛,心裏歎息世人不公,平白玷汙了清雅梅花。正歎惋間,卻聽見白去非的聲音。
“這點事情都做不好,要你何用?你做事如此毛躁,將來得了榮華富貴也沒命享!”
一個頗為粗獷的聲音不服道:“表叔,是那個姓祁的獅子大開口,竟向我索要五十萬兩!”
白去非道:“不論你們事先如何商量,買賣科舉試題總是犯法,走了消息你們兩人都掉腦袋!”
那個稱白去非表叔的人道:“表叔放心,我已命人處理了客棧裏的其他舉子,姓祁的那裏也派人看著了,諒這老東西不敢輕舉妄動。”
白去非漠然道:“你記著,買賣試題的不隻是咱們,這不錯。可人家是皇親國戚,再怎麼折騰,天下都是人家的;可是出了事,咱們就是出頭鳥、替罪羊。”
那人不以為然道:“瓊姑姑如今得蒙聖寵,白家崛起已是指日可待。表叔怎的還這樣畏首畏尾?”
白去非斥道:“糊塗!瓊兒身懷六甲,正是需要娘家人佐助的時候,怎好再給她添亂?回去告訴你爹,安分些!否則莫怪我翻臉不認人!”
這句話語氣尤其沉重,聽得卞然汗毛倒豎。偏偏後院的黃阮在這時候醒了,口中還呢喃道:“小雲兒,過來哥哥疼你。”
白無非兩人有所察覺,卞然聽得一片衣履之聲,知道按白去非的性格多半要將聽牆腳的人斬草除根,心下也有些忌憚他毒辣手段,慌忙向回跑。
雪童見他神色倉皇,知定是有事發生,也來不及問,把黃阮向外狠狠一推,拉著卞然就走。雪童不過十四五歲,武功居然十分了得,半拉半拖著卞然一個成年男子,眨眼間就回了馬車。步府的車夫也是煙老頭安排的,久經世事,當下長鞭一揚,“駕!”朝著步府奔去。
次日步雲間上朝,見群臣交頭接耳,也不理會,自顧自整理襟袖。果然有人耐不住,上前搭訕:“步大人初至京城,怕是人事不熟,你可知昨夜京城出了件怪事?”
步雲間佯裝不知,作虛心求教狀:“請大人賜教?”
那人臉上露出一個得道高人的微笑道:“這件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昨夜,刑部黃敬的兒子醉死在潘安居,老頭子氣得半死,連夜上了辭呈,告老還鄉了。”
潘安居乃是京城內一個隱蔽的男風館,黃阮死在那裏,較之死於明月樓更引人遐思,卻沒人會深究下去。黃敬顧忌臉麵,自然不會仔細調查兒子的死因。一夜之間能夠迅速殺人於無跡並處理得天衣無縫,白去非也算安排有度。
卞然心裏這麼想,嘴上卻歎道:“黃大人愛子心切,竟落得如斯下場。”
那八卦的官員接口道:“這才叫報應呢。十年前鏟除卞、武兩家,他可沒少出力。如今也輪到他斷子絕孫,可憐哦,就這麼一個兒子。”說完撣撣清早沾在袖上的露水。哼著小調與其他官員閑談。
卞然麵色沉靜,看看天色,蛋殼青已經褪去,露出緋色霞光。
這是五方國的早朝,齊王要到了。
作者閑話:
卞然終於有合法身份了。
煙老頭,辛苦你了,喝杯茶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