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煙葉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780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嘚兒鈴、鈴、鈴”的幾聲銅鈴響,卞然緩過神來,他藏身妓館,隱姓埋名,以求溫飽,雖然幹的是粗活,也不敢怠慢。聽得這清脆鈴聲,便知是攢煤球的張老八到了。今年天氣異常,夜氣偏涼,蟲疏星少,得早早備下取暖用具。
卞然趿著斷了後跟的布鞋支開了後院的小門,張老八見了他,指指木門上幾條雞爪子似的白杠杠道:“快到月底了,杏小哥把賬給咱們結了吧。”他們這些做零散買賣的碰見花滿樓這樣的大主顧,通常按月或按季結算,每送一次貨就在木門上劃一道白粉記號,這樣既可防止同行爭搶主顧、聲明買賣所有權,兩方銀錢往來也不至於糊塗。這本是窮人家欠賬用的土方法,花滿樓自是不會拖欠賬款,然而也是圖個方便。卞然為人沉默客氣,言語文雅,張老八原本就對他有幾分好感,每次都會幫著卞然攢煤球。
兩個人卸了煤渣子,先用小釺敲碎較大的塊煤,用黃土摻上煤沫加水和。卞然從柴堆邊取出一個半舊的篩子,以極其緩慢的節奏濾著煤泥。待到煤球搖好了,兩人均是灰頭土臉,看不出本來的模樣。
送走了張老八,卞然這才坐下,不覺歎了口氣。當年富貴錦衣郎,如今變成一個滿身泥垢的村漢。他打了井水正想洗把臉,忽然前院一片叫嚷聲,夾雜著桌椅被推倒的聲音,想來是有人借酒鬧事。卞然待在花滿樓也有兩個月,嫖客糾紛也時有發生,然而花滿樓背後畢竟有達官顯貴撐腰,從未有過這麼大的動靜。他心中一動,臉也顧不上洗,偷偷溜到花廳中看熱鬧。
圍觀的人已經擠滿樓上樓下,花廳當中是一個大腹便便的老年男子,衣著極是華貴,老鴇正替他斟茶,神色少見的恭敬。那老年男子的身後卻圍著一圈衣衫襤褸的乞丐,個個手執竹棍,背上掛一個破口袋,在廳中大聲叫罵。卞然隔得遠了,隻隱約聽見“償命”“洪老板”幾個字眼,大概是嫖客鬥毆出了人命,對方上門尋釁。卞然注意到那富貴老人的雙腳卻是赤裸的,天氣轉涼,他竟赤腳行走,雙足凍瘡遍布,與乞丐無異。
那老人將茶盞放在桌上,慢條斯理道:“麗老板也不用這麼客氣,都是下九流的營生,誰又看不起誰?隻是我這小徒弟平白無故死在你花滿樓門前,不得不給他討個公道。不然,休說我老煙頭被人瞧低了,於你花滿樓臉上也不好看。”
花滿樓老鴇麗娘也是個老江湖,知道這個煙老頭江湖上很有些地位,不好得罪,隻好賠笑道:“難得煙老爺肯賞臉到花滿樓來,您先坐著,我這就命人去請洪老板。”說話間向丫頭使個眼色,立時便有人向廂房去了。
那煙老頭似乎等得很不耐煩,從袖間抽出一隻玲瓏小巧的煙槍吧嗒了兩口,皺了皺眉。一旁侍立的四個少女立時出列。其中一個捧過煙槍,撬開煙嘴,另一個拭去上麵的油汙;另外兩個則垂手而待。
卞然少時富貴,結交的顯貴中也有好煙的。他一看便知,另外兩個丫頭多半是點煙和製煙的。尋常煙葉滋味不足,常有人摻和兩種煙草加烈酒浸泡發酵,壓製成煙磚。而點煙槍時為了使煙草燃燒充分通常先將煙磚切成絲縷,用綿紙撚子伸進煙嘴中引火。
果然收拾幹淨煙槍後餘下的兩名少女立刻向其中填充煙草,一個穿碧衣的是點煙的,兩指捏著紙撚子引火。那煙嘴引火甚是不易,往往要等到綿紙燃盡才見煙霧,那少女的兩指時常被燙得通紅潰爛,然而身為奴仆,她不得不強行忍痛。
卞然已不再有憐香惜玉的心思,隻是靜觀變化。
煙老頭抽了半袋煙,罪魁禍首洪老板才悠悠下了樓梯。他衣襟半開,身上脂粉酒漬無數,顯然是剛從溫柔鄉脫身。
“誰要替小叫花討公道呀?”洪老板小指指尖勾著酒壺,故作驚訝地向人群掃視,手指指著一個人道:“是你?”那人連忙擺手避開。“那是你?”一連指了幾個人都被避開。這是洪老板預料之中的,近些年他靠著販賣絲綢賺的盆滿缽滿,富甲一方,即便是在京城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商人,打死一個小叫花簡直不值一提。
煙老頭看著他裝瘋賣傻一陣,抽了口煙,嗬嗬一笑,伸手向洪老板肩頭:“洪老弟,我這小徒兒昨晚給人滿身是血地抬回來,老哥哥我正要替他報仇。你在京城麵子大,幫老哥哥看看到哪裏去伸冤?”
那老頭頭發已經花白,這一抓卻十分厲害,洪老板正值壯年,幾番掙紮卻也掙紮不開,隻好同小雞仔一般被老頭提著扔回席上。他知道此人棘手,隻是橫行慣了不肯低頭,自己倒了杯酒喝,咂咂嘴道:“伸冤的門道老弟倒是有,可那是給人平冤斷案的,至於那些阿貓阿狗、不三不四的玩意兒,請恕小弟耳目閉塞,實在不知何處可去。”
此話一出,老頭背後的幾個乞丐登時大怒,連卞然也覺得這姓洪的太過跋扈,隻怕要自食惡果。老煙頭臉色微變,他出身微賤卻自視甚高,決不肯貶低乞丐一分半毫,洪老板這句話觸了逆鱗,周圍人見老煙頭的臉色,知他動了氣,都知趣地退了半步。洪老板渾然不覺氣氛的詭異變化,自斟自飲,十分快活。
煙老頭冷聲道:“洪老弟這些年走南闖北,想必福也享得夠了,也是時候換換滋味了。”
旁邊的乞丐應聲而上,扯住洪老板一頓拳腳相加,直打得他衣履破碎,手足抽搐方罷手。
一個乞丐見洪老板腰間一隻金麒麟燦爛可愛,順手摘了獻給煙老頭。那老頭舉著麒麟眯著眼看了好一會,手指在麒麟背上輕輕摩挲,道:“大理洪門。原來是驚蟄刀洪老先生門下,你可給你老子長臉的很那。”說的旁邊幾個人哈哈大笑,那姓洪的滿臉漲紅,苦於腰間穴道被人壓製直不起身,口中含糊不清道:“老叫花,你敢得罪洪門,你、”他尚未說完,被人塞了一隻臭鞋在口中,登時兩眼翻白。老煙頭用煙鍋敲敲他肩膀道:“你們雲南的煙葉不錯,色澤鮮麗,綿軟無梗,不如你回去替我向洪老爺子討些來,也叫我這些徒子徒孫們開開眼。”兩邊的乞丐抬起洪老板向門外一扔,高聲道:“洪老板,小的送你老回趟雲南。”看來是要監視著姓洪的沿路乞討回鄉了。
大堂裏居然還是一片熱鬧和氣,煙老頭大聲擤了擤鼻子,朝麗娘道:“麗老板,給您添麻煩了。”麗娘巴不得這個老家夥快點離開,蒼白著臉應了一聲。煙老頭繼續道:“隻是還要向您借個人,來日洪門那邊問起來,我老頭也不至於吃了啞巴虧。”他知雲南那邊遲早回來尋仇,到時姓洪的一張嘴混淆黑白,免不了把屎盆子扣在自己頭上,嫖客如流水,自然不是可靠的證人,隻好向花滿樓要人。麗娘也知道新帝即位後江湖上多有風波,各個門派或火並廝殺,或勾結朝中大員,煙老頭控製的下九流一派眼線眾多,此地又是天子腳下,還是盡快抽身。於是笑道:“煙老爺說的是哪裏話?在場人人兩隻眼珠子,今天的事哪,是看得清清楚楚。您看上哪個就帶走哪個,那是她天大的麵子,難道麗娘還會阻攔不成?”
她原以為煙老頭會挑一個標致姑娘帶回去,誰知煙老頭向人群裏細細看去,指了指卞然道:“就他了。”
卞然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他驚覺自己一身煤灰汙垢,衣衫狼藉。他心裏苦澀地想,大概是自己與乞丐一般落魄,這個老頭才挑中自己。
麗娘見隻是個後廚雜役,答應得十分爽快。卞然知道事情已成定局,反而不覺突兀。齊王已登基成帝,他要報家仇難如登天,這個煙老頭似乎頗有勢力,即便不能借助他的力量,至少也是一個突破口。俠以武犯禁,朝廷向來對江湖深惡痛絕而無力鏟除,兩者之間暗流洶湧處,反而暗藏生機。卞然當下也默然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