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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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樓底瘋狂響起的相機快門聲和人群更加混亂的躁動,身著黑色風衣的男人緩緩走出公寓樓底的門。罕有的,他沒有做任何掩飾,沒有口罩和墨鏡來遮掩自己的身份。他緊抿著唇,幾乎繃成一條直線,門框的陰影慢慢從他的臉上劃過。那雙眼隱匿在極深的暗色裏,灰沉一片,讀不出感情。
這是一個豔陽天,耀眼熾熱的太陽高高處於湛藍無雲的天空中,不知彼倦地將光與熱傳遞給大地之上的萬物。
沈城抬頭瞥了一眼湧動的人群,毫不猶豫地走進這一片混亂裏。大片人影向他所在的地方聚集,用力推開眼前的幾個人,他艱難地穿行在人海裏。耳旁的噪音越發混雜響亮,各種各樣的話音語調快速重複著問題,一遍又一遍,重疊交織的聲音變得無法聽清無法理解。
男人麵無表情地看著麵前的一群人。他們就像是循環沸騰的水,隻要不停止熱量的供給,它可以永不停止地翻滾著,永無止境地破壞水麵原本的平靜。而自己恰好就是翻滾的熱水的中心,源源不斷的滾燙的水向這裏彙集在這裏翻湧,白色的水汽也從這裏逸出水麵,模糊他視線前能看見的一切事物。
現在灼熱的溫度已經徹底蔓延在他的四周。圍湧上來的人擁擠的靠在一起,為了更貼近沈城,他們大都抬高手舉著相機擠在一群人中間,因為距離過於小汗濕的衣料幾乎相貼在一起,但現在沒有人會在意這個。突然驟升溫度使大腦深處的疼痛更加尖銳鋒利,如同刀刃慢條斯理地割開每一條神經,痛楚緩慢而清晰的傳達到他的意識裏,他不得不咬緊牙齒努力保持清醒——至少是在他們離開這裏前。
由於劇烈的疼痛沈城的臉色陰沉得可怕,他冷冷地望著在他前麵攔住他腳步的幾個女人。聯想到網上對於這個偽裝開朗的可怕的嫌疑犯的猜測,在冰冷的注視下她們不自覺的向後退開幾步——趁著這個時候,男人快速穿過她們之間,向著人群外部走去。其他人慌忙地圍住那一邊,阻止他離開人群。人群越來越擁擠了,直到汗滴從臉旁滑落沈城才發覺自己穿在風衣下的襯衫幾乎濕透了,布料粘連在皮膚上,難受極了。男人伸手粗暴地扯開風衣的紐扣,但實際上這舉動沒有帶來一絲涼意。他已經沿著門口走出了很長一段距離,人群隨他改變了位置,將近旁邊一幢公寓樓。沈城回望自己的那幢公寓樓,門口幾乎沒有什麼人了,但人群裏依然有人在注視著那裏。
還不是時候,他想。一些更加固執的人擋在他麵前,他現在沒有辦法再往前走了。男人沉默著忍耐無休無止的提問和混雜的噪音,然而人群聲卻越來越嘈雜起來。他皺起眉頭,解開襯衫上麵第三個紐扣,抬起眼看著這些人。他抑製腦內劇烈的痛楚,用平靜低沉的聲音對沸騰的人群說話。
在他發出第一個音節時,人群快速地不可思議地安靜下來,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到他身上,零散的幾個在人群外圍的人也在拚命擠進來。每個人都在等待他的話,等待他所敘述的事實真相。
“我想要告訴你們,”男人緩慢地咬重每個音節,同時慢慢轉頭掃視著人群,“我與你們所關心的事——沒有任何關係。”
離他們較遠處的道路上一輛黑色的車正往這裏開過來,不過人群中無人在意它。沈城視線裏的黑色的影子一掃而過,他沒有讓自己的視線在那裏停留。他看著麵前幾個正在拿著攝影機對準自己的男人,繼續說下去。
“我現在想要拜托你們——”他拖長語調,在麵前幾個人抬頭疑惑地看向自己的瞬間——男人快速伸手打向他們拿著機器的手上,動作幹淨利落地落在手腕處——機器掉在地上發出破碎的聲響,他們慌亂地趕快彎腰去撿,似乎來不及顧及手腕上發紅的傷處。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從他們之間穿過,同時打落後麵幾個人手裏的機器。大多數人沒有反應發生了看什麼就被蹲下去匆忙尋找機器零件的人擠開了,於是男人趁機推開空隙,在混亂的人群中隨意穿行。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他反手輕易地甩開那個人,順便扯掉那個人的眼鏡,狠狠扔到人群的另一側。他走得很快,曲折的繞行在人群中,一時間很難判斷他的位置。直到男人的聲音再次從人群外圍傳來,“——請讓開一點兒。”
黑色的陰影飛快掃過來——黑色車子停在男人身邊,車窗玻璃做了處理,看不清駕駛座上的人。沈城衝過去打開後車門,幾乎在他揮手關上門的瞬間,年輕人死死踩下油門,男人摔倒在後座上。猛然發動的車子甩開幾個抓住車把手的人。人群來不及堵上他們的去路,幾個人反應快的把自己的車開動去追那輛黑色的車。拾起相機的人試圖去拍那輛車的車牌號——車牌被取下來了,他們什麼也沒有拍到。
黑色的車子在公寓區的道路穿梭,在甩開幾輛車以後,從後門直行到馬路上,衝過了黃燈閃爍的十字路口。之後穿行的車流徹底擋住了最後幾輛尾隨著他們的車子,記者們的視線再也追尋不到那抹黑色的影子,車裏的人挫敗地倒到座椅上。他們逃走了。
沈城在後座上喘著氣,離開了嘈雜的人群,他腦內的刺痛終於緩和了一些。但是年輕人油門踩到底的疾馳速度讓他有些吃不消,暈眩更加嚴重了。黑發青年麵色沉靜,毫不猶豫轉動方向盤來了個急轉彎,這險些讓他摔下車座。車終於停下了,沈城看向車外,他們現在大概是在某個商場的地下停車場。
年輕人打開後備箱,翻出一瓶礦泉水扔給沈城——在人群聚集在沈城身邊時,林夏至拎著準備好的東西去了公寓樓後麵的車庫——男人接住水,道謝著擰開了瓶蓋,微涼的水湧入喉間,緩解了夏日帶來的熱度。林夏至在車後拿出拆下來的車牌和工具箱,拿出螺絲刀準備把車牌裝回去。
“還是我來吧。”沈城下車拿過青年手裏的螺絲刀,年輕人沒有反對,把工具箱也遞給他了。
沈城蹲著身子研究怎麼把車牌裝好。看到車子安裝車牌的地方的慘狀,他愣了一會。他根本沒料想到林夏至會用這樣暴力的手法把車牌強硬地拆下來,連金屬車牌都有些彎曲了。他無奈地放棄用螺絲刀的想法,轉身在工具箱裏拿出一大瓶502。青年擰開一瓶瓶裝咖啡,站在邊上看著男人裝車牌。
“我們之後去哪裏?”沈城一邊再車牌上倒著膠水一邊問林夏至。他想現在就裝車牌應該是為了路上開車時不太過引人注目,也有可能是去年輕人想好的地方需要檢查——比如說過高速公路什麼的。說實話沈城自己並沒有計劃好逃難到哪裏,不過既然林海明天就能回來了,或許可以湊合著在車裏躲一天。不對,能湊合一天的隻有他一個——林少爺怎麼會願意在車子裏待上一天呢。他把車牌按到車子上,“去這裏林家其他的別墅?”
“不能待在這裏,他們會發現的。”林夏至喝了口咖啡,靠在車子上。“去江南。”
聽見“江南”這個詞時沈城沒來由地心一顫,膠水滴到手掌。熾熱的溫度伴著疼痛在那一小塊皮膚上蔓延著,他低頭去看,膠水已經在手掌上幹涸留下一層白色的痕跡。男人拿起他之前打開的礦泉水瓶,沉默著喝了幾口水。
“哥哥在那裏住過。”黑發青年低垂著眼,麵色平靜地解釋道。蒼白的手將咖啡瓶放在車頂上,他拿出大衣口袋裏的手機,打開導航輸入地址,然後遞給沈城。“他住過的房子是我母親名下的,不會引起懷疑。”
從這座城市到江南的路程不算長也不太短,高速公路上大概需要兩小時的車程。因為男人頭暈的緣故,依舊是林夏至在握著方向盤。在年輕人毫不猶豫的加速超過十幾輛汽車後,沈城眩暈的大腦終於想起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那個……”又是一個漂亮的超車,這輛黑色的車在前麵兩輛車之間飛快掠過,險些就會擦到其中一輛。一陣發昏後,男人提心吊膽地繼續問駕駛座上的人,“……你有駕駛證嗎?”
“有,在你旁邊的包裏。”林夏至專注地看著車前的路況。這個肯定的答案並沒有讓沈城安心多少,他又看到車窗外快速退後的幾輛車。現在的年輕人都這樣開車的嗎?他擰開瓶蓋,顫抖著喝下水。男人決定安靜地看看窗外,轉移注意力別再在意這些事了。
窗外高速公路邊的城市快速向後退去,他們現在已經離開了原來那座繁華的都市,泛著金屬光澤的高樓越來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增多的大片田地。在湛藍的天空下這片綠意無所拘束地延展著,生長著,它無謂夏日的烈陽,在灼熱的日光裏依舊生機勃勃。田地邊的小溪緩緩流淌著,波光粼粼。
江南最近幾年發展很快,但是大部分建築還是維持原樣,少見擴增出的大樓和水泥鋼筋構造出的城市。她依舊保持著江南水鄉的一份柔情溫和,不僅僅是在特意保護起來的景區裏,說不出具體是在哪裏,隻是望她的每一眼裏那柔情便從心底生出。這是一座環在水懷裏的城市,水滋養她成長,於是水的柔和也就融在她的骨血裏,即使外貌更改,本質也不會改變。
男人看著窗外的景色,這讓他放鬆下來。他終於真正意識到自己脫離了被人圍住窺視的境地,從那樣監獄般的生活裏逃了出來。疲倦朝他席卷而來,他靠在玻璃窗上,慢慢閉上眼。耳邊聲音變得遙遠模糊起來,他在朦朧間看見車窗外一閃而過的大片水色。
然後他徹底沉入了黑暗。
蟬鳴聲由輕而響起來,臉旁微微觸及濕意——是青草上的露水。他翻了個身,短袖襯衫下露出的手臂壓住一片草,草尖刺到皮膚上帶來微癢的感覺。鼻尖縈繞著夏夜青草和陽光殘留的氣息,黑暗裏隱約傳來鉛筆在紙上滑動產生的“沙沙”聲。他想繼續睡一會兒,但是大腦卻清醒起來。
他現在躺在草地上,滿天星辰之下。沙沙聲越發清晰,他睜開眼。輪椅上的青年依舊在那張紙上畫著什麼,現在紙上的線條明朗多了,青年放下鉛筆,拿起彩鉛開始勾畫輪廓。沒錯了,男人用手撐地坐起身子,還是那個夢,他十分確定。
青年意識到沈城的動作,但是他沒有理會他,隻是專心地在畫紙上繪畫。沈城也不急著說些什麼,在愜意悠閑的夏夜裏,沉默也不讓人難受,這是一種舒適的安靜。男人在地上往年輕人那裏挪了一些,湊近去看畫紙上的內容。青年是一邊勾線一邊上色的,他用墨綠色的筆勾出草地的大狀和一些陰影,然後換上一枝草綠色的筆添上顏色。
畫紙上一小部分有了具體的模樣,應該是綠色的原野和小塊青色的湖水,沈城這樣猜測。不知名的年輕人依舊沒有在意他,青色在粗糙的紙麵上緩慢地暈開漣漪,湖麵慢慢泛起了波瀾。不可思議的,湖水像是流淌在了這張微黃的畫紙上,帶來生機和活力。
蟬鳴聲回蕩在這片寬曠的草地上方,聲音空靈悠遠。星辰高高的密布在夜空的幕布上,散發出溫和而明亮的光芒。還有那些螢火蟲,小小的熒光們到處翩飛,照亮草叢處的星點角落。明明身處於黑夜之中,在這裏卻感覺不到一絲陰暗。
男人看著青年在紙上揮筆的動作,看著黑色的碎發在晚風裏微微飄揚。青年的容貌不再那樣模糊不清了,能稍微看見他的麵容,隻是他的雙眼還被碎發的陰影嚴實遮住。是個溫柔的人,他想,像是在江南成長的人,骨子裏帶著溫和儒雅的氣質。年輕人有著過於蒼白的皮膚,但是他絕不給人瓷器般脆弱的感覺,他更像是一塊玉石,溫潤而不易碎。
察覺到別人的目光,輪椅上的人終於側頭看向坐在草地上的男人。然後響起的是熟悉的,溫和的聲音。
“你醒了。”
“是的,我以為你會更早理我一下的。”沈城聳聳肩,轉頭去望浩瀚的星空。“當然打擾到你的大作是我的不對啦。”
“我也以為你會先說些什麼的,可是你沒有啊。”青年一邊輕笑著一邊回應他的話,放下了手裏的畫筆。“我的畫被稱作大作什麼的還是太誇張了吧?”
“不,別謙虛。”他輕快地回答,也笑起來。“你畫的很好啊,告訴我那是哪裏的風景,我改天親自去看看。”
聽見他的問題,年輕人想了一會兒。
“江南的一片湖,具體記不清是在哪裏了。”蒼白的手再次拿起筆,畫麵上的天空逐漸泛出湛藍的色彩,還有幾層薄雲在天空裏慢慢舒展出形狀。
江南?沈城皺起眉頭,提及這個地方……給他的感覺很奇怪。沈城沒有去過江南,但是他對江南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林夏至告訴他要去江南時,他也感到不適——一種不明顯的異樣感從內心角落緩緩蔓延,他對提及“江南”有些抗拒——但是他自己也不明白理由。
年輕人畫畫很快,在他思考分神的時間裏,那一幅畫就在筆尖劃出的“沙沙”聲中畫好了。他把最後一筆畫好,把畫夾拿下來,修長的手拿起那薄薄的畫紙,遞給身邊沉默的男人。沈城下意識地接過畫紙,他回神看向紙上的畫麵。
……湖水……草地……他猛地愣住了。……好像,在哪裏見過……
這幅畫上畫著的湖……是他在車上睡去前看到的那片水色!
他無法置信地看向輪椅上的青年,他依舊看不清他的神情。這個人……僅僅隻是一個夢境裏的構物嗎?直覺告訴他遠遠不止於此,但是理智上他明白夢境裏可能發生任何事。他渴望平靜,於是潛意識會在夢裏為他塑造一個讓人安心的夢境,為他塑造一位能給予他安慰的人。他睡去前看到一片湖——那麼很有可能這片湖也會出現在他的夢裏,無論以什麼形式出現。他試著告訴自己這一切沒什麼不對的,隻是他無法相信——他覺得他忘記了什麼,關於江南,關於這個輪椅上的年輕人。
“……你是誰?”男人艱難的開口,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在顫抖,“你不是我虛構出的,對嗎?”
“是我……忘記了你嗎?”
“……”青年正視他的目光,年輕人抬起頭望著星光璀璨的夜空。他的聲音溫柔,輕淺,蟬鳴聲幾乎遮蓋了他的話音。
“誰知道呢?”
黑暗逐漸從這個夢境的角落蔓延開來,侵蝕著整個空間。草地,星空,螢火蟲全部沉入了黑暗裏。暗色也逐漸從青年的發絲上彌漫開,如同迷霧緩緩遮住青年的身形,最終慢慢的與背景裏融為一體。隻有男人一個人站在虛無的黑暗裏,他的手顫抖著,紙麵的觸感依舊從指尖傳來。他低頭去看那張沒有被吞噬的畫。
那張畫紙……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沈城手裏拿著的是,一張沒有署名的繪著無月星空的明信片。
這一切的開始。
男人猛地睜開眼。他大口喘著氣,他把汗濕的薄風衣脫了下來,拿起邊上的礦泉水,一次性灌下去。
車子依舊在開著,他們已經下了高速公路,現在這輛車正在江南的一座城市裏行駛。車窗外是不高的樓房和商店,大都是粉牆黛瓦的樣子,少見顏色鮮豔太過現代化的樓房建築。年輕人在街上三三兩兩地走著笑著,街道很寬,給人放鬆舒適的愜意感。不同於急躁的匆忙的繁華都市,在這裏沒有急切的催促,似乎時間也被放緩了,可以放慢腳步在街上目無目的地走一會兒,隨意想些什麼做些什麼——這裏是完全自由的,閑適的。
“快到了。”黑發青年平淡地補上一句。黑色車子轉了個彎,向較為偏僻的郊區開去。路邊的商店樓房逐漸稀少了,一些兩層樓規格不大的別墅多了起來。
最後他們在一座黑瓦白牆設計的別墅前停了車。年輕人打開車門走到門前,按下門鈴。是林夏至的母親住在這裏嗎?男人模糊想起青年告訴他這座別墅在他母親名下。打開門的是一位中年男子,他見到林夏至有些驚訝,他笑著說:“沒想到你們來的這麼快,小夏。”
“好久不見了,顧叔。”林夏至禮貌的向中年人打招呼,年輕人轉頭看著沈城,向中年人紹他。“這是我朋友,沈城。”
中年男人看著沈城,猶豫了一會兒又溫和地笑起來“看來等小夏先向你介紹我還是不切實際的,我隻好自我介紹一下了。”
“我叫顧奚,是小夏父親的朋友。我住在這附近,老林以前拜托我有空幫忙打理一下這屋子。今天早上小夏打電話告訴我你們要過來住一段時間,我就過來打掃屋子了。不過你們來的早了點——我還沒打掃完呢。”
“這座別墅是顧叔設計的。”林夏至在一邊補充道。
中年人穿著淺色的襯衫,袖子仔細平整得卷起幾道。因為打掃的緣故,他身上有些汗濕,他伸手擦了擦額頭的汗。顧奚的笑容親切,他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儒雅溫柔的氣息。他拍了拍黑發青年的肩,輕快地說話。
“小夏,我把樓上那間書房打掃好了,你就先到那裏休息一會吧。”顧奚側身讓青年往屋子走,他把目光放到沈城身上,語氣誠懇。“沈城,我就叫你小城你不介意吧?你也別喊我名字,叫顧叔就好了。”
“當然不介意了,”男人笑著說,有些不自然地頓了下,“顧叔。”
……他不喜歡別人太客氣,喊他顧叔就好……輕柔的聲音喃喃地說,話音漂浮在空氣裏。沈城轉身去找那聲音的源頭,他看到空曠的平地,這裏沒有其他人。語音消散在耳旁的空氣裏,似乎從不存在過。
“你在找什麼嗎?”中年人疑惑地看著他的動作。
“不……沒什麼。”
“樓下還沒打掃完——”顧奚故作高深地拉長話音,笑著問麵前的人,“——小城介不介意一起幫忙收拾一下?”
“啊?……好啊……”
於是沈城就被塞了個掃把,在布滿灰塵的白瓷磚地板上掃著地。掃完了別忘了也順便拖一下,中年人特地囑咐了一下,把拖把放到桌子邊上。幸好在家具上都鋪了層白布防塵,不然又要多擦幾十件小東西了,沈城由衷地感激道。顧奚正在客廳另一邊擦著兩扇玻璃門,用來洗抹布的一桶水都徹底渾濁了。
這座別墅還是挺大的。從玻璃門能看見屋子外還有一個後院,種著些花草。夏季會開的花不多,不過幾株月季倒是開得正旺。院子裏沒有雜草,低矮的灌木叢也沒有長成一叢,的確是被好好打理過了。
幾個小時後,紅日西垂,晚霞都快布滿天空了,他們終於結束了浩大的工程。顧奚去檢查屋子的水電是不是都正常供應了,中年人在水箱邊上看了一會兒,對邊上大汗淋漓氣喘籲籲的沈城搖搖頭。
“有半個別墅的水沒有通上,這裏的開關有點問題。幫忙去屋子裏拿一下老虎鉗,我試一下能不能打開。”
“……好的……”男人疲憊地答應,昏昏沉沉地走進屋子,從走廊的第一個櫃子第二行的最左邊的抽屜裏拿出老虎鉗,再昏沉走出來遞給顧奚。
中年人接過老虎鉗,開始試著擰開一個牢固的開關。過了一會他停下手裏的動作,皺著眉頭問沈城。
“謝謝……但是我沒有告訴你老虎鉗在哪裏啊……”
沈城僵住了。
這個狀態一直持續到晚上。顧叔之後沒有再說什麼,他沒有在意這件事。準備好晚飯中年人就上樓喊林夏至來吃飯了。飯桌上沈城一直沉默著,沒吃多少就離開了餐桌。得到同意男人去了書房,書房裏有一個陽台,他站在那裏感受夏日夜晚的微風。
他的大腦裏混亂一團,尖銳的撕裂的疼痛和無止境的眩暈摻雜在一起。他來過這裏嗎?沈城來過這裏嗎?他在這裏住過嗎?那個聲音……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明信片……星空……問題一個個糾纏在他的腦海裏,他現在卻根本無法思考。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夠了!我什麼也不知道!
汗滴順著他的額角滑落,他痛苦地按住自己的頭。聲音嘈雜,混亂地在他耳邊響起,重複,他什麼也聽不清。他渾身緊繃著,這裏一切似乎在離他而去,變得無聲了,變得黑暗了,隻有幻覺裏的聲響越加刺耳。黑暗的虛無的一切向他侵蝕而來。
“哢”書房的門被打開了。黑發青年緩慢地走進屋子,黑暗裏他的腳步聲格外清晰。沈城聽不見腳步聲,他隻能從模糊的視野裏看見青年灰色的影子,他急促地喘著氣,想要說些什麼,聲帶卻隻是顫動著發出不明意義的嘶吼聲。林夏至麵無表情地向他走來,對他異常的反應毫不在意。
“你想起什麼了嗎?”年輕人站在他邊上,抬眼望著暗下來的天空。豔麗的霞光早已褪去,而璀璨的星辰還未升起,暗藍色的天空那樣空曠又是那樣的寂寞,天空就隻是一片遙遠的,空無的深邃色彩。
在青年話音剛落的那個瞬間男人想到了很多,他想到了輪椅上的那個人,他想到了重複的夢境,他想到了自己的對於遺忘的恐懼,他想到他對江南的奇怪的抗拒……他想到,林夏至告訴他的那個人,三年前從江南回來……有什麼變得明朗清晰起來,他艱難的發出喑啞的聲音。
“……林初冬是不是……在這裏住過?”
至沒有回答他。年輕人隻是垂下眼,任他們兩個人處於無聲而又嘈雜的沉默之中。時間安靜地流逝著,天空徹底的被黑暗籠罩,星辰浮現出來,閃爍的光被濃厚的暗色包裹著,顯得渺小又堅強。黑暗無法侵蝕掉著小小的,執著的光芒,無法侵蝕掉星光所執著的那份無人可知的感情。許久之後,黑發青年把手裏拿著的東西放在男人麵前。
年的時間,星星的位置不會有明顯的偏移。”低下頭,他看見那張明信片和雜誌上的星河,一切突然安靜了,疼痛不可思議的消失了。他茫然抬起頭,在天空中,與畫紙上如出一轍的星河緩緩流淌著。
著的沸騰的記憶如同翻滾的大海,淹沒了他。他感到窒息,心髒在胸腔裏劇烈跳動,熟悉得恐慌和不安大聲呼喊著抗拒著事實,卻又很快被洶湧而來的潮湧吞沒。他不願忘記的,他想要想記起的,他死去的一部分,在此時此刻複蘇了。
“不擅長畫畫的話,用相機試著留下這片星空吧。”在眼前的黑暗裏,那個人遞給他相機,溫和的笑著。男人終於看清了他的容顏,那個總是出現在他夢裏的青年……有一雙淺淡的清澈見底的眼眸。
“死去的星星不願讓虛假的冰冷的光觸及他所愛慕的事物,”年輕人堅定地,敘述著那個快要結尾的故事。“他不願讓他深愛的城市意識到那份,已經死去的,如同星光一樣暗淡的愛意。於是他將自己隱藏在烏雲之後,掩埋自己殘存的光芒。”
“觀星者發現了那抹星光……他違背了星辰的意願。觀星者留住那道光,守護者那道光,直到有人能發覺,有人能看見。觀星者代替星光去傳達星辰的感情,代替星辰去尋找他所愛的處於茫茫人海的那座城市。”
“……你還不明白嗎?”透明的淚水從他的臉龐滑落,淡色的雙眼直視著沉默的男人,林夏至向他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他發出幾近嗚咽般的聲音。
“……我是……觀星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