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星星死去了。”
    男人帶著溫和的笑意輕歎道。他放鬆地坐在亞麻色的沙發上，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話語裏有些難以察覺的猶豫不舍，但是佯裝的釋然很好的掩蓋了那不明顯的異常情緒。在淡色茶桌的另一邊，失蹤已久的引起輿論大波的林家少爺握起麵前的青色暗釉的圓杯，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泛著苦澀氣息的茶水。沈城隻是望著自己那邊杯子，淺棕色茶水氤氳起的薄薄的汽霧模糊了水麵。林海終於放下杯子，挑眉望著對麵沉默的男人。
    “那麼說，你是終於記起了什麼事了？”男人的話沒有了上一次他們對話裏的那種強勢和刻意的親近，就好像另一位黑發青年的語氣，平淡冷靜。他絲毫不疑惑於男人晦澀難懂毫無解釋的那句話，似乎他了解這一切，似乎……他掌控著一切。沈城知道這不是錯覺，這個男人一直都知道所有的真相。
    “這不是我來要告知你的事，”沈城無奈地微笑著，“我想告訴你的是林夏至的事。”
    “他的狀態很好，已經不需要我的開導了——不如說，一開始他就不必任何人的開導。你的弟弟，林夏至沒有任何性格方麵的問題——所有的異常隻不過他的偽飾，他隻是假裝自己孤僻離群而已。作為他的哥哥，你不應該對此毫無察覺的。”
    “是的，我知道這些。”林海往後靠在沙發上，“夏至隻是在找一個能接近你的借口罷了，他在做著觀星者應該做的事——代替被遺忘的星光找到你。對於弟弟偶爾的任性，作為哥哥，我沒有理由不去縱容他。”
    “夏至隻是想讓你記起死去的星星，他不想違背死去的兄長的意願。初冬不願意讓已經安穩生活的你再次記起他，然後不得不麵對他的重病——以及他的死亡。但是他沒有死於折磨他一生的疾病，在我們看見希望的時候，他卻死在意外的車禍裏。”
    “如果你已經記起他的話，夏至也沒有理由再待在你那裏了。”男人淡色的眼看著他，眼神裏是對他的不明顯的同情。“我還是會給你一開始承諾的東西。”
    “我沒有對林夏至有過任何治療，”沈城認真地回複男人，慢慢喝了口茶，苦澀在胸口蔓延開來。“我不能接受那些。”
    “就當做是我一開始對你無禮的賠款吧。”修長的食指推著黑色的卡片到沈城的麵前，林海垂著眼，沒有看麵前的人。“如果不假裝成無禮自大的少爺的話，我想不出有什麼合理的理由把自己的弟弟送到你家。我想隻有一個任性妄為的新任繼承人提出離譜要求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吧。希望你能原諒我。”
    “的確，有時候像你這樣的人做任何事都不需要理由。”沈城皺著眉頭，無奈地笑了起來。“那一般不都是有錢人的特權嗎？”
    沈城看著著桌上那張純黑色的卡片，遲疑的問。“別告訴我這就是你們說的黑卡，我可承受不起這種衝擊。”
    “當然不是，”男人回答的斬釘截鐵，“卡裏的錢是有上限的。不過你在林氏企業的店裏可以用它就不用付款了。”
    “我用不到它，”沈城再次喝了口茶，苦笑著搖搖頭。“這樣的賠禮太貴重了，我不需要。”
    “我不會把它收回去。”林海淡然的回道，他望了望玻璃窗外黑色高大的身影。自從秦岸把他帶回來以後，那個男人幾乎成了林家少爺的貼身保鏢了，形影不離的跟著他——更何況林海樂意允許他進入林家大宅。“你自己看著處置吧。”
    “下午要參加一個會議，在那之前我要順便出去晃一圈來打消小報記者們無窮無盡的想象。”男人扣好西裝上散開的紐扣，伸手撫平了價值不菲的暗色麵料上的皺褶。“不過在那之前你就可以放心回家了，我幫你處理了一下你公寓前的麻煩。”
    “真的很抱歉我的事給你帶來的困擾，”男人站起身，把桌邊的公文包遞給推開玻璃門的高大男人。“那麼，再見了。”
    他說的的話裏帶了幾分似是永別的口吻，沈城這麼想。他想這個男人一如既往地早早預料到自己的計劃，這並不意外。
    他有一場旅行。遙遠的旅行。
    那是那個被他遺忘的炎熱夏天裏他和輪椅上的青年的約定。他承諾會帶著他走過整個世界，去看每一塊不同的星空。
    但是，那個夏夜裏沈城真正在意的那顆星辰，在他麵前的那顆星辰，已經死去了。
    男人拿起桌上的卡片。他意識到卡片靠在桌麵的那一麵上貼著白色的便簽紙，翻過卡片，便簽紙上是草草的一行字。他皺著眉頭盯著那字跡。
    “初冬喜歡水麵上倒映的星空。
    ——林海”
    “沈初？”女老師敲了敲教室的門，屋子裏被打擾聽課的大學生都轉頭看著被點名的同學。青年大大咧咧的站起來，疑惑望著門口的女老師，一邊在心裏悄悄回想自己近段時間是不是又犯了什麼宿舍條規。他上次就因為折星星堆滿了宿舍屋子被老師強製要求整理好那一大堆星星，光是回想一下收拾的場景就讓他膽戰心驚。希望這次不是老師發現了他偷偷堆在圖書館某個小儲藏間的紙星星們，他默默祈禱，我真的不想再轉移地點了。
    “有人找你，他在圖書館裏等你。”女老師補充道。“好像是有急事要告訴你。”
    年輕人快步跑進圖書館，推開閱覽室的門。熟悉的身影站在窗簾前，男人拉開了一些淡色的簾幕，看著窗外的景色。背光的人聽聞動靜轉頭，卻幾乎被衝上來的大男孩撞倒——年輕人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哥，好久不見！”沈初揉著頭上被表哥打出來的大包，帶著痛出來的眼淚笑著，“你打的真的好痛……”
    “我的腰幾乎被你折斷了，”男人衝他笑笑，笑容裏的寒意明顯，“你衝過來的時候真的沒有想要蓄意謀殺我嗎？”
    “抱歉……”大男孩低下頭，小聲道歉道。他轉移了話題，小心問那個臉色不好的男人。“……哥，你怎麼來了？我記得去年我請你來我大學你就沒答應啊？”
    “我來找你當然有事了。”男人伸手揉揉青年的頭，碰到痛處時沈初的表情有趣極了，這讓沈城的心情好了不少。
    “有事找我？那一定不是什麼好事。”沈初歎口氣，撇撇嘴，滿臉不情不願。“上次你打電話找我有事是拜托我說謊掩飾你偷偷跑去江南——那時候你情況那麼差還亂跑，我差點沒圓住謊。我記得那大概是三年前吧，反正這次別想我再幫你圓謊！就算你要威脅燒了我的星星我也不會答應的！”
    “……那要是我向你學校舉報你把紙星星藏在這個圖書館的儲藏室呢？”男人摸摸下巴裝出思索的樣子，頗有興致的等著看年輕人的反應。
    沈初剛剛堅定不移的神情馬上就變得像霜打的茄子一樣無力了，青年不可置信地盯著自己的表哥，聲音顫抖“你怎麼發現的？我明明把門鎖死了啊。”
    男人笑著把衣服口袋裏的東西拿出來扔過去。沈初接住，是一顆藍色的紙星星，很顯然，是他親手折出來的小東西。“我走過二樓一個房間門口從門縫裏飄出來的，你住在我家的時候就喜歡把紙星星都塞到小房間裏。”
    “……好吧，這次你找我有什麼事？再次強調，我不會幫你圓謊了。”年輕人抽抽鼻子，縮在椅子上，心不甘情不願地碎碎念道。
    然後沈初歎口氣，用認真的口吻對他說。“真的，別再做那樣危險的事了。大家都很擔心你，尤其是你父母，他們年紀大了。”
    沈城看著青年，他不再像是個孩子了，年輕人身上已經隱約有了大人的影子。他感到那種家長的欣慰，這個他帶著長大的孩子成熟了不少。他閉上眼笑著回答他。
    “我現在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那不危險。我定了今天晚上的機票，我計劃要環遊一下世界——時間太緊了，所以希望你幫我跟我爸媽講一下這件事。”
    沈初盯著他，“你為什麼不自己說呢？別告訴我你打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
    “我會不忍心離開的，你知道的。”男人低下頭，“我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我不想讓他們接到我的電話後滿含希望的期待什麼然後再失望，那不好過。”
    “你要去多久？”沈初勉強接受了這個解釋。
    “三四年吧，我會和你們保持聯係的，放心，我不會失蹤的。”沈城拍拍他肩膀，“要不要給你帶點禮物？”
    “嗯……老規矩，印花不同的卡紙，最好是帶點風土人情的那種！”年輕人彎起嘴角，開心地笑起來。“我早想試試外國風的星星了！”
    男人點點頭。一會又似乎想起了什麼，從自己的包裏翻出了一本書。
    “前段時間有個朋友住在我哪裏，他落了本書在我公寓裏。如果他來找你記得把書還給他，我想也許你認識他。”沈城把手裏那本厚厚的精裝書遞過去，年輕人疑惑的接過來。書裏夾著的東西飄著滑出書封。
    ……一張明信片？沈初把那張薄薄的紙拾起來，那張明信片正麵一片米白的紙色，沒有任何塗畫留言。他意識到這是別人的東西，私自查看不太好，於是他馬上把硬紙塞回書封裏。微卷的紙角翻起，露出反麵漂亮的字跡。
    “林夏至寄
    沈初”
    年輕人盯著那字跡，微微愣住了。
    “這是……寄給我的？”
    “我不知道，”男人聳聳肩，一臉無辜“這不是我的東西。”
    “我得走了。公寓裏的東西還沒收拾，我要趕快收一下趕飛機了。”沈城接著說，他把自己的包拉好拉鏈，站起身子。聽到他的話青年不再糾結於那張明信片，他看著男人，露出爽朗的笑容。
    “玩的愉快，哥。”
    這次，輪到我來當觀星者了吧。
    男人駐足在校門外望著年輕人逐漸遠去的背影，他這樣想道。
    平靜水麵泛起的波紋喚回了男人飄忽的意識，那暗色的水麵上倒映出的星點光芒隨著波紋的蔓延緩緩地浮動起來，整片水中星空也隨之破碎，像是暈開纏繞在一起的色彩。在河道邊停置的貢多拉隨著水波輕微的搖晃，冷冽的寒風卷過，沈城把身上的毛呢大衣拉的更緊。
    旁水而依的房屋人家都關上了燈，在寒冷的冬夜裏一家人相擁而眠，恐怕沒有比這更加溫馨幸福的事情了。異國的冬夜裏總能引發無限的思緒，男人拿起放在自己租來的普通小船尾的相機，翻閱著剛剛留下的星空和水麵，試著不再多想什麼。
    沈城隱約還記得那個人對這一座水城的欣賞，在江南水鄉的古船上青年提及貢多拉和古歐的建築，淡色的眼眸裏光彩閃閃。年輕人好奇異國的星空，但他深愛著的無法割舍是江南的風景。他在江南生活，對於他而言另外那座水城與江南是不同的，似乎一草一木在江南都有不同的意義。
    “我想即使我到了那座城市生活，我也還是會留戀這裏。”
    “你問我理由嗎？我想想……”
    “……如果一定要說理由的話，我在這裏遇見了你，沈城。這是我留戀著這座城市的很重要的原因。”
    冷，男人感到冷。他僵硬著，麻木著，淩厲的風刮過他的臉龐。
    水麵忽然劇烈的泛出波浪，水聲變得響亮異常，伴隨著稚嫩的慌亂的呼救——一個小女孩在遠處的湖水裏掙紮！沈城把船往波浪深處靠的更近，他很快看清了冰冷的湖水裏那個金發的女孩。他試著用英語大聲告訴那個孩子不要掙紮，在水中的掙紮會讓人下沉的更快。女孩聽到了他的聲音，水花濺起的更加高，她奮力地想向他那裏靠近——她沒有聽明白他的話！或許這個孩子還沒有接觸到英語！
    情況更糟了，他的船離那個孩子還有很大一段距離，但是那個小姑娘將近徹底沉入水中了。現在的深夜裏幾乎沒有人還醒著，根本不會有人聽清湖水中央的呼救！他快速靠近那個孩子，在船身觸及水花的時候，那個孩子沉到了水中！
    沈城毫不猶豫地脫下大衣，跳進水中，刺骨的寒冷包裹住他，從他的皮膚蔓延入軀體。他快速遊到女孩邊上，那個孩子還在不斷揮著手掙紮，他從她後背抱住她。在恐懼和求生的願望下，溺水的人往往會有遠遠超出往常的力量，即使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也可以死死錮住一個成年人。女孩用力地緊緊地抓住抱住她的那隻手，她的指甲死死嵌入男人的手臂，疼痛從傷口那裏傳開。
    沈城試著往上遊，但女孩瘋狂的掙紮讓他的動作變得艱難緩慢。他終於露出了水麵，重新接觸到空氣的女孩不斷咳嗽著，咳出許多掙紮中咽下的水。男人絕望地發現他們在水中引起的波動把他的那艘小船推到了遠處，但寒冷和疼痛吞噬了他大半的力氣，他帶著女孩往小船遊去。
    他奮力向前遊，但是從僵硬的腿上傳來了尖銳的疼痛——他意識到那條小腿已經沒法再動彈了，肌肉痙攣著繼續疼痛著。他咬住牙，女孩顫抖著抓住他的手臂，他低頭看到了一張充滿恐懼的無助的孩童的麵龐。
    十多年前的那個時候，他也是這樣恐懼地無助地掙紮著嗎？
    男人突然下定了決心。他不顧疼痛僵硬的小腿，拚命地向前劃去。冰冷的河水被劃開一道道波紋，一切都是那樣寂靜。漸漸的他感受不到那可怖的疼痛了，他聽不到女孩和自己瀕死一般急促的呼吸聲了，他聽不見自己快速的心跳聲了，一切似乎都在緩慢地逐漸離他遠去，眼前的視野裏也出現了一塊塊的黑暗。
    十幾年前的那個冬夜，他無法回到那個時候去拯救那個落水的孩子，他沒有辦法改變他的一生。但至少現在，就隻是現在，他可以拯救另一個孩子，他可以改變這個孩子的一生。
    “……你也會……成為……某個人的星星嗎？……”
    他低下頭，喃喃對那個女孩說。
    指尖突然觸及到了木製的船身，他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了，眼前不斷發黑。極寒和痛楚已經侵蝕了他的意識，他已經麻木了。他最後憑本能的舉起那個女孩，小心地堅決地伸手把她放到船上。他聽到自己的大衣與船底木板摩擦的聲音。於是他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黑暗和困倦向他襲來。
    他抓著小船的手逐漸無力，一點點地慢慢地鬆開。他知道，即使女孩離開了湖水，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在寒夜裏也撐不了多久。他還能做些什麼，他一定還能做些什麼，在最後的最後。他用自己最後的僅存的力氣，狠狠地把小船向一邊的房屋推去。
    黑暗，厚重的，無邊無際的黑暗。
    他意識到自己自己在下沉，水從腰溢上胸口，再到脖子。水一點點接觸到下巴，他昏沉的大腦什麼也無法思考。水溢過他的鼻子，他下意識屏住呼吸。水終於蓋過了他的頭頂，徹底地完全地，淹沒了他。
    ……這就是……那個時候……他的感受嗎？……
    水麵很快就會平靜下來，然後星空，會再次、會再次倒映在寧靜的水麵上。他想，於是在水中他抬起頭，濃重的黑暗裏似乎亮起了星光。他無法繼續屏住呼吸，他鬆開口，冰冷的水湧入他的口鼻，湧入他的肺部。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更多的水湧入他的口腔。
    他看著泛著波紋的水麵倒映的群星。
    倒映在水麵的星星在閃爍著。
    高懸於夜空之中的星星在閃爍著。
    男人慢慢的閉上雙眼。
    ……死去的星星，在閃爍著。
    

    作者閑話：

    啊啊~快到七夕了~不虐狗~和善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