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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對於孩子來說,與之分享過最喜歡的東西的人就可以劃分到朋友一類了。比如一起看一部最喜歡的動畫電影,一起玩最愛的小遊戲,一起去最喜歡的遊樂園玩,一起……吃最喜歡的甜點。一起分享過這些樂趣後不出半天,你就能看見兩個原本爭得你死我活的小熊孩子卿卿我我的黏在一起了,這挺正常的。
    沈城沒想到的是,這點竟然同樣適用於林夏至,一位性格孤僻,孤獨離群的林家少爺。他對著青年伸手遞來的草莓奶油蛋糕發了好一會呆才勉強接受這個事實,在年輕人因為等待而越來越冰冷的視線中慌忙把邊上繪著常春藤花紋的盤子接過來。林雲說的一點也沒錯,自從她上次帶來幾大袋子做甜點材料工具後,林夏至每日安排表中就不知不覺多了不可缺少的一項——烘焙。好幾天那個黑發青年從早開始就待在廚房裏,到下午午茶時間才從大大小小的盤子碟子裏出來,順便帶著各式各樣的甜點。也自從那天他們同桌分享甜點後,每次青年的下午茶都沒有少過沈城的影子。年輕人一般是把正在打文章或者無聊發呆的男人直接拉起來,按到桌子邊的椅子上,然後自顧自開始吃蛋糕了。沈城對此是受寵若驚的,他還沒適應自己的地位從前一個星期青年對他的視若無睹升級到願意分享甜點的朋友。唔……怎麼說,甜點的魔力嗎?……甜點萬歲!沾光吃著非常好吃的紫色馬卡龍的沈城這麼想。
    連平時林夏至常捧著讀的那兩本書都被晾在了一邊,孤零零的堆在客廳沙發邊上的小桌上,備受冷落。沈城都感到它們散發出來的深深地怨念了,但是看在甜點的份上——不管它們了,他又拿起一個奶油泡芙。
    隻有一點讓人有些困擾。林家的手藝精巧複雜,有極為嚴格的步驟,做出來的西式點心也風味獨特。所以理所當然的,林夏至做這些甜點需要用到特別多的盤子碟子碗。重點也不是這個,而是每次午茶時間後林少爺自覺地回自己屋子或者坐到沙發上看電視——沒有半分要收拾殘局的意思。於是就輪到沈城在廚房裏待上好幾個小時了。有沒有人能告訴我,為什麼林家做點心要用這麼多盤子!敢情每個碗碟都是一次性的嗎!沈城痛苦的洗著散發香甜味的盤子。每個盤子都隻盛放一次材料,那樣比較衛生,也能保證餅幹蛋糕的風味,林家大姐的原話是這樣的,反正洗盤子的又不是我們。哦,這樣嗎,林夏至默默謹記在心。
    ……言歸正傳,因為甜點建立的“深厚友誼”,兩個人之間的關係緩和多了。沉默寡言的青年不再總是刻意避開兩人的交談,沈城也抓住下午茶時間和他討論一些關於烘焙的問題,年輕人明顯更願意一邊抿著咖啡一邊回答這些問題。雖然大多時候林夏至仍然冷著一張臉,但是他身邊見到甜點時飄起的小太陽越來越多了,燦爛的小太陽們反應了主人愉快不少的好心情。
    “林夏至,”青年喝了一口浮著厚厚奶泡的卡布基諾,抿掉留在唇上的泡沫痕跡,抬頭望著喊他名字的男人。然而下一秒他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介不介意和我講一下你的哥哥。”沈城伸手擦掉粘在嘴角的奶油和巧克力屑,他剛剛吃了塊黑森林蛋糕。他語氣輕鬆,毫不介意穿著灰色大衣的人刀刃般的目光。“我不是指林海,是你另外一個哥哥,林初冬。”
    “我以為,你上次應該已經從我姐那裏得到答案了。”青年冷冰冰地拒絕道,顯然沒有商量的餘地。沈城仔細看著青年的神情,除了對待別人的冷漠以外,他所表達的對於林初冬感情,比起悲傷更多是懷念。從他的反應看來他並不因為這個問題感到痛苦,他對提及自己的哥哥並沒有忌諱,有的隻是單純的懷念。他的拒絕更多是出於沈城的原因,林夏至仍然不願意完全信任麵前的這個男人。要得到青年的信任需要更多時間,不過……沈城有一個走捷徑的方法。
    “如果你不願說當然可以不說啦,”男人無奈地歎口氣,衝林夏至眨了眨眼,意味深長地笑起來。順便又往嘴裏塞了個橙色的馬卡龍。“我原本想你都願意和我分享下午茶也不會在意說這個的,但是我都和你分享我的烤箱了啊……或許我該給我的烤箱來個停用修護了?”
    他話音剛落,青年就睜大了雙眼,黑色的瞳孔猛地收縮起來。黑發青年僵硬的握緊手裏的白色瓷杯,蒼白的手指觸到杯口上的金色鑲邊。“下午茶”和“烤箱”幾個字重重砸在他的鼓膜上,引起強烈的震動。他瞪視著那個開朗笑著的男人,男人嘎嘣嘎嘣的嚼著馬卡龍。他試圖努力堅持自己原本的想法……
    “烤箱很好,不需要維護。”年輕人僵硬地給出答複。他盯著男人更加爽朗的笑容,忽然想起了幾年前另一個人伸手扶起他後燦爛的笑容。很像,林夏至垂眼捧起還冒著熱意的白瓷杯,感受灼人的溫度從指尖蔓延。那個人的笑容要更耀眼溫暖,無法直視——他喝下一口咖啡,這次熱度從喉間直傳入心底——像太陽一樣。
    “……看在下午茶的份上,不如你先和我說一說住過我房間的那個人。”黑發青年捧著瓷杯,目光落在金色鑲邊上映出的世界裏,低垂的淡色眼眸裏倒映出金屬反射的光芒。“我在衣櫃裏發現了他留下來的紙折的星星。”
    沈城感到意外。他驚訝於想到林夏至問的這個問題,他回想一下確定了自己那個不讓人省心的堂弟沒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也沒上過電視,沒理由會引起林家少爺的注意。沈城苦想了一會,上次和林雲的談話裏,林雲要求他做個第二重保險。恐怕林夏至的想法和他姐一樣,單純要個保險。真不愧是林家人啊,做事都這麼謹慎。他總結了一下自己得到的結論。
    “住過你房間的是我堂弟,沈初。”男人把嘴裏的馬卡龍咽下去,清清嗓子回憶起那個小子,“他爸媽對孩子教導是挺鬆的那種,他年紀差不多大了就放他自由發展,不過他也沒學壞,就是太過隨性了。他小時候我一直照看他,我們總是偷偷熬夜玩遊戲。後來我搬到這間公寓裏他也跑過來住了一段時間。他非常喜歡折紙,初中時候在我這裏折過幾大箱子的紙星星然後送他暗戀的那個女孩子,當時轟動了整個學校,那個女孩子最後還是拒絕了他。小孩子嘛,總要失戀幾次才能長大的。”
    “後來他還是習慣每天折幾個星星,堆得這裏到處是星星,還是夜光的,晚上都亮的人睡不著。他後來回自己家喊了輛卡車來裝十幾個大箱子的紙星星,聽說回家後被他老爸表揚了,好像是誇他有恒心有毅力。他好像是準備遇到真正喜歡的人的時候把所有的星星都送給她,不過那個姑娘八成會被成山的紙星星嚇蒙吧。我建議他這麼壯大的場景還是留到求婚時候用,不知道他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
    “他上高中以後我們就不怎麼來往了,難得他認真學習了我也不好意思打擾他。現在他上大學了,都快把我忘了,就偶爾打幾個電話,一點誠意都沒有。不過他說自己忙,請我到他們大學找他,等我有空再說吧。”
    男人大方地笑起來,把自己的清咖喝掉。他衝黑發青年眨眨眼,繼續說。
    “他跟你完全不一樣,特別外向喜歡交朋友,抓到人就拉著講個半天。幸好他講的東西還算是有意思,也沒招到人煩,在學校挺受歡迎的。你應該見見他,跟他在一個屋子裏多待一會兒你肯定就會開朗起來的——他的感染力很強。”
    “沈初大概就是這麼一個人。我講的差不多了。”不得不說,剛吃掉的那個馬卡龍真的特別的好吃。沈城又伸手抓一個粉色的馬卡龍,林夏至也拿了一個黃色的。年輕人一邊想著措辭一邊小口吃著馬卡龍,有些不知如何開口。
    香甜的奶油味溢滿了這張桌子,在空氣裏悠悠的散開。青年咬碎馬卡龍外殼的聲響格外清晰,他緩慢的嚼著那鬆軟的內裏,甜膩的滋味在味蕾上蔓延開來。他幹淨的眼眸不知看向何處,沒有焦點。
    “我七歲那年,我哥九歲。”林夏至吃完了那塊馬卡龍,抿了一口微熱的咖啡。香醇的味道掩過了咖啡豆的苦澀。“我姐跟你講過吧。那年一個冬天晚上,我和哥哥偷跑出家門。我堅持要到湖冰上玩,我哥沒拉住我。冰裂開來了,我掉了下去,他衝過來拉我。”
    “他被我扯到水裏了。”年輕人輕輕地說。他摩挲著光滑的杯麵,卻感受不到一絲溫度。他仿佛又被冰涼的湖水淹沒,刺骨的寒冷。“他用盡所有力氣把我從水裏推到岸上。我很冷,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哭起來,然後猛地有光照過來了。是大哥,他跳到水裏把哥哥帶到岸上,當時他已經昏過去了。”
    “我們被送到了醫院。我住了兩個月就出院了,哥哥住了三年。最後他回來了,隻能躺在家裏床上打點滴。之後他開始整天喝中藥,我問他藥苦嗎,他笑著摸著我的頭告訴我那不苦。再然後他去了江南養身體,三年前回來了,之後就是車禍。”
    “我後來問他後悔拉我嗎,他躺在床上看著我,拉住我的手告訴我。他從不後悔把我從水裏拉出來,他隻後悔沒能拉住我跑向那塊薄冰。”
    香氣依舊毫無顧忌的蔓延著,輕染整個屋子裏的氣息。沈城看著沉默的年輕人,一些沉重的東西壓住了他的心髒,呼吸變得困難起來。缺氧導致的眩暈混雜著不正常的劇烈疼痛,在男人大腦深處侵蝕開來。
    青年望著杯子裏搖晃的白色奶沫,他能聽到細微的泡沫破裂的聲音。他似乎又看見了比他年長一些的人衝他溫柔的笑著,那雙微冷的手輕輕摸上他的頭,那曾經一度讓他感到源自心底的溫暖。
    他能記住的那個人總是在微笑著。伸手打針的時候,喝下濃黑冒著苦氣的中藥的時候,輕聲安慰自己的時候。林初冬從不哭泣,無論什麼時候他都微笑著給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送去溫暖的慰藉。他有許多小愛好,畫畫,讀書,打理盆栽……每次他捧著花從溫室裏出來的時候總沾著一身的灰土,不過他本人並不介意。隻是林初冬打理花草時總不願把那些早已枯黃的植株扔掉,他更加仔細的照料它們,等待著新生的降臨。
    有時候枯枝裏能抽出新芽,帶來新生的喜悅,大多時候那些枯萎的枝葉仍然毫無挽回之地的慢慢腐爛,直到完全融在那片曾供給它生命養料的土地裏。那也不錯啊,輪椅上的青年溫和的歎息,它死去的軀體仍還留在這個世界上,它的血和骨融入大地——總有一天它的血會流淌在新生的鮮活的生命裏的。
    說這話的時候他正推著哥哥的輪椅走在溫室裏,比他年長一些的人正望著一株枯萎的月季。那是一個少見的萬裏無雲的好天氣,陽光清澈溫暖,令人情不自禁的想要勾起唇角。
    如果哪一天我走在你們前麵,夏至。他轉過頭看著沉默的黑發青年。拜托把我的骨灰撒在這裏,撒在這片泥土裏,讓我的骨和血也能活在新生命裏——我別無他求。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他在耀眼的陽光裏笑著。
    林夏至不記得自己當初是怎麼回答他的,也許是答應了,也許沒有出聲。他的哥哥從不介意他的沉默,也不介意自己的要求是否會被答應,他對自己的事情一向不放太多的心。他真正在意的,關心的,是他愛著的家人的一切。
    與他的話不同,他的身體一天天好轉起來了。那曾經是令所有人喜悅的好消息,在林海為他準備的生日晚宴上,他拆開三個禮物包裹時像個孩子一樣興奮。林夏至從沒見過他笑的那麼單純快樂——那是他第一次笑的毫無顧忌毫無拘束,不是溫和的笑意,而是孩子氣的大笑。
    那天林海先把奶油塗到妝容完好的女人臉上——那時林雲已經成為了他們的大姐——女人毫不猶豫黑著臉反擊回去,於是一場大戰不可避免的爆發了。一開始自己堅定地離他們很遠,但最後還是不可避免的被拉進了戰場。戰鬥結束時,每個人身上都糊滿了各色各樣的奶油,畢竟他們買了個一人高的大蛋糕。連林初冬身上也被激烈的戰鬥波及,多出了星點的奶油。還是林初冬笑著拿來濕毛巾,把他們三個奶油球擦幹淨的。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林夏至對於那個人的最後記憶停留在灰藍色的大海那裏。在無光的昏黑的陰雲密布天空下,撞毀的滿目全非的小轎車被吊起來,空無一人,血跡斑斑。大海咆哮著吞沒了所有聲音,海浪聲蓋住了母親的悲哭聲,跑向懸崖的腳步聲,誰的勸告聲,隻剩下海濤猛撞上石岸發出的悲鳴聲。太過混亂了,太過嘈雜了,太過可怖了,太過絕望了。黑發青年顫抖著望向泛出灰色的無際的大海——那裏埋葬了一個微笑。來自於他兄長的溫柔的微笑。
    無論遇到什麼樣的挫折苦難,都不要因此而責怪任何人,任何事物。微風吹起他稍長的發絲,青年的聲音像是要被風吹散似的輕淺,卻那樣不可思議的清晰傳入耳中。因為生命中本來就是注定要經曆那些的,隻不過是早晚區別而已。
    別因為這樣的命中注定的事情而痛苦不堪,嚐試去微笑吧。
    透明的海水被狂怒的暴風卷起,高高的湧起,像是要觸及到陰暗的天空一樣。微熱的鹹澀的眼淚無聲的滑過青年的麵龐,落在黑色的柏油路麵上。透過淚水看到的世界開始模糊不清了,暈開的顏色交雜在一起。
    咆哮著嘶吼的大海……是不是也在哭泣呢?
    “星星的光,”年輕人突然開口了,清冷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子裏響起,顯得格外突兀,像是滴落到平靜水麵的露珠一般。“那些光為了傳遞它們的感情,逾越遙遠的距離,來到我們眼前。”
    “有些光能觸及到被星星所愛的事物,傳遞無法開口表達的思慕之情。有些光不能,甚至都不會有人發現太過微弱的它們。它們的星光太黯淡了,太微不足道了,人們從不對它們留心。所以那些星星的感情永遠無法傳達,如果它們死去——連死亡都不會被人們注意到。”
    “人們總是在意夜空中的明月,欣賞它,讚美它。也有人關注那些星星,為它們歌頌,在文章,畫卷,攝影錄像裏留下它們的身影。這些人代替星光傳達死去的無人所知的星星的願望。”
    “他們……是觀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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