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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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問題提出之後,女人抬眼看著沉默的男人。黑夜降臨的城市終於亮起了色彩斑斕的霓虹燈,那些絢麗的光彩互相輝映著,在金屬材料的大廈外殼上反射出比陽光還耀眼的色光。與之相比,夜空中那輪殘缺的月和稀少的星點失去了讓人們駐足觀賞的理由,於是男男女女放肆的,自由的,沉溺在這座五光十色的夜的城市的狂歡之中。
彩色的人工光芒染亮男人的側臉輪廓,這些無機的光芒讓他的五官看上去更加深邃,也更加模糊難辨。沈城正在思索怎樣對女人的問題給出一個令人相信的,容易理解的回答。如果要仔細敘述,那將會是一通長篇大論,足以引起任何人的強烈反感。但目前的問題是,沈城根本不知道如何說起,從何說起。
“舊的東西會引發回憶,我不想總是活在回憶之中……”於是沈城決定先從他對於這個問題慣用的回答開始。他並沒有說完這段重複了無數遍的隻能作為借口的理由,長發女人毫不猶豫的打斷了他,用溫和的語氣告訴他。
“我想沈城先生你恐怕是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想知道的是你這麼做的原因,不是那些你早就用爛的,用來掩飾真正理由的借口。那些對任何人都可以說出口的話沒有任何可以交換秘密的資格,你應該也明白這一點才對。”
“你不應該嚐試著糊弄我,糊弄一個林家人”林家大小姐單純的,不摻其他情感的笑起來,“除非你想嚐試一下專屬於林家人的待客方式。那絕對會讓你此生難忘,啊——也許用餘生難忘更來得確切一些”
他做了一個無比錯誤的決定,沈城想。在愈發可怖的壓迫下他盡全力使自己不明顯的顫抖起來——他已經無法抑製自己的手不微微發抖了。他不能收回剛剛的話,現在他隻能硬撐著繼續說下去。男人正視著麵前的女人,他依舊用平常的語調發出聲音。
“很抱歉我讓你感到不悅,那確實是我常用的借口。但隻有一件事我要澄清,我絕對沒有絲毫想要愚弄你的意思,我隻是不知道怎樣說起……”沈城認真的說,看著女人的反應。林雲又把手架在胸前,還是歪著頭看他,那凜人的氣勢稍微被收斂些許,他的呼吸暢快多了。手部不自然的失控也緩和了不少,他這麼想著,活動了一下僵住的手腕。
然後那隻手緩緩按住了男人頭部的位置,太陽穴那一塊。手指按住的皮膚,觸及到發寒的濕意,沈城這才意識到自己出了一身薄汗。他艱難地組織一下自己的語言,準備回應女人冰冷的目光。
“……我的記憶,有一些問題……”沈城慢慢發出聲音,他覺得自己的喉嚨幹燥的快要裂開,每一個音節牽扯著聲帶帶來撕裂一般的疼痛。手指更用力的按住了側麵那塊皮膚,星零的回憶從腦海裏浮現出來。
林雲挑眉看他,等著他接下來的話。她再次把飄到身前的烏黑發絲纏住,輕柔的放到身後去。可能是把人嚇的過頭了,看著僵硬的男人,林雲這麼想。她本意隻是來嚇嚇這個男人,讓他認真點開導夏至。看來沒控製好,她麵無表情的想,要是把人嚇壞怎麼辦呢?
“高考那年,最後一天考完了英語的時候發生的事。我當時急著趕回去睡個懶覺來個狂歡什麼的,好不容易擠到了樓梯那裏,跟著大部隊走唄。然後我踩空了,”沈城停頓了一下,溫和的笑起來“運氣挺好的,沒傷到其他人。隻是我一下子撞到了樓梯的扶杆,鋼製的那種,頭先撞了上去。馬上就眼前發黑了,特別暈,伸手扶住頭,然後摸到了一手血。後來什麼也不知道了,同學的聲音也聽不到了,什麼都是亂糟糟的一團,最後好像是哪個監考老師打的電話叫急救。”
“清醒了以後就在醫院急救室裏了,躺在急救病床上,頭上傷口不流血了,感覺自己好像沒什麼事。看到爸媽都在急救室待在我邊上,我那時候第一反應是問他們,高考開始了沒有。他們告訴我高考早就考完的時候我死活不信,差點翻床下去偷跑去學校。挺不是東西的,把我爸媽嚇壞了。”男人深深地歎口氣,垂下眼“後來檢查的時候說大腦裏有塊淤血,說是要開刀動手術,但是手術前最後一次檢查,淤血消失了。醫生說八成是被吸收了,留院觀察幾天沒有情況就能放心出院了。”
“出院後幾天才記起來高考的事,本來也以為沒事了,然後我就開始隨機性的忘記事情。有時候是忘記一兩件小事,有時候是忘記回家的路,有時候連爸媽的臉都記不得,嚴重的就是全忘個幹淨,都不知道自己是誰。隨機的,那時候我不知道自己下一秒會忘記什麼,記起什麼,所有的記憶全部都混在一起,像是星星一樣,一個亮起來,另一個暗下去。去醫院檢查,一切正常,醫生都沒給我配藥,最後還是我堅持要醫生給我配兩盒鎮靜劑。我迫切需要那種東西來穩定我的情緒。“
“那太痛苦了。我每天在自己的房間裏醒過來,但是房間裏大半的東西我都不知道來曆。我對著貼在牆上的海報發呆,想那上麵的人是誰,我為什麼會喜歡他們,什麼時候的事,這海報什麼時候買的,我清楚地感覺到我應該記住那些事的,我是知道它們的,但我就是記不起來,我拚命去想,腦子裏還是一片空白,於是我因此憤怒。另外一些重要的事也是這樣,記不記得起來都看命。同學朋友幫我講那些我經曆過的事,聽著都沒印象,根聽天書似的,但是每次最後我都假裝想起來了,不想讓他們太擔心。”男人笑著說,聲音平靜,帶著點釋然的意味,“那些事物隻會提醒我我到底忘記了多少事情。我覺得我整個人早就死去了一部分,隻留下殘缺的一部分活著。麵對身邊人期待的目光,我感覺自己茫然無措,我用憤怒掩飾這種不安迷茫,那段時間家裏都換了塑料的碗和其他東西。我不得不借助鎮靜劑安靜的呆在自己屋子裏,多吃幾粒安眠藥睡得死一點,別在半夜裏從迷茫的恐懼裏醒來——那種時候多半會想不開跳樓,有好幾次先例了,幸好我早就把窗鎖死了——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該往哪裏走,該怎樣活下去。實在撐不住了,想想爸媽,想想我要是這麼不負責的死了該有多混蛋。”
“就是從那時開始我養成了這種習慣,”沈城望了一圈自己的書房,走到書架邊,目光停留在那一個個紙箱子上,輕輕歎口氣,把手插在口袋裏。“見不到那些帶有回憶的東西能幫助我穩定下來,不去多想什麼。”
“後來情況好轉,我不再經常性的遺忘了,也不需要鎮靜劑和安眠藥了。我甚至順利的度過了四年大學生活,雖然還是偶爾記記忘忘,但正常的生活還是可以繼續的。不過這個習慣卻一直留到現在,和那些我到現在也沒記起來的事一樣,看上去是不會有改變的希望了。”
遠離了城市的人造光,男人整個人都隱匿在陰影裏,林雲看不見他的神情。他站在鏤空的黑色書架邊,用手輕輕摩挲著紙箱,不知是不是陷入了更深的記憶之中,他目光沒有任何焦點,似乎他與窗外的一切不在同一個世界一樣。她隻聽見那人用滿含歉意的語氣溫柔的對她說。
“……非常抱歉說了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把你繞進去了嗎?”
女人沉默了一會兒,她浸染在落地窗外映射進屋子的混雜的色光裏,光滑的長裙衣料反射那些光彩,細致的玫瑰花暗紋此時卻清晰可見,一朵朵綻開在淺色的麵料上。她眼角餘光瞥見暗紋的花豔麗的綻放。女人無意識的咬住了下唇,她感到愧疚,但是沉默不是林家家教裏對於道歉部分的教導,也不是她的一貫作風。她很快開口。
“該道歉的人是我。我不應該問這個問題的,我沒有想到事實會是這樣……總而言之,我感到很抱歉……”
“不用道歉,”男人爽朗的笑起來,沒有絲毫陰鬱“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從三年前開始那種現象就沒有過了。我現在可不會睡一覺就忘記林家大小姐這位美人在我書房裏待過,更不會忘記林家少爺就住在我家,還等著我來開導呢。”
兩個人之間的氣氛緩和下來了,沈城等待著女人告訴他有關於林夏至的事情。感受到男人轉過頭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林雲沒有想太久就開始說話了。她眺望落地窗外的五彩斑斕的城市,分辨哪些較新的建築是屬於林家的大樓。那些大都是父親的畢生心血。
“母親在我和林海不大的時候就去世了,肺癌晚期。當時我和林海還沒意識到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母親就離開了我們。後來幾年,父親一直守著與母親的回憶,沒有與其他女人走得近過。他確實是一個重情的人,但是他也應該尋找自己的幸福。他後來和一個很好的女人在一起了,他決定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就告知了我和林海。”
“但是我當時不同意,我用自殺來威脅愛著我的父親,我站在高樓上,逼他不許和那個女人結婚。我不允許任何人代替我的母親,那樣是背叛,於是我當時選擇傷害我的父親。父親妥協了,一直以來他隻在暗下與那個女人交往——本來他是準備給她一場盛大的婚禮的,本來他是準備給她一個名正言順的地位的,即使那些都被我毀了,那個女人也一直默默愛著父親,在他背後支持他。那是個很好的人,她這麼多年卻從未踏進林家大門一步——因為我的原因。”
“很快我就有了同父異母的弟弟。我那時都沒有正眼瞧過他們,我覺得配得上做我弟弟的人隻有林海。兩個弟弟,林初冬和林夏至和他們的母親一樣,從沒進過林家大宅。林海和他們走的很近,他把他們當做自己的弟弟,即使在我的強烈反對下。”
“女人一個人帶兩個孩子還是很勉強的。一個冬天晚上,兩個男孩子偷跑出去玩了,趁她睡著的時候。他們在結冰的河邊猶豫了,還是踩上了薄冰麵。兩個十歲不到的孩子啊,幸好林海去她那裏路過了河邊救起這兩個孩子,但還是太晚了,他們身上落下了病根。”女人皺起了眉頭,自嘲的笑起來“如果他們能住進林家,無論如何也不會遭遇這種事情。在毀了他們母親的幸福之後,我又毀了兩個孩子的一生。但我那時居然還心安理得的堅持不讓父親公開他們的身份,用林家的聲名作借口,這樣他就不能公開探訪他們了。”
“直到兩年前林初冬因為車禍意外去世,”林雲鬆開了緊咬著的唇,鮮豔的血緩緩從牙印下流出,刺眼的紅。“誰知道是不是意外呢——把他坐的車撞下懸崖的人是林家之前的競爭對手的職員,他們公司不久之前破產了。”
“我終於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我幾乎毀了那個女人的一切了。她發瘋一般跳進海裏去找他大兒子的屍體——我們隻找到了沾滿血的破損的空車。父親也痛苦不已,我什麼也挽回不了。最後我想,至少該把我奪走的名正言順的身份還給她。還是太晚了,父親在我為他們安排的婚禮前去世了,本來這段時間報紙頭條應該關於是林家的盛大婚禮的。我終於什麼也無法補償他們了,我無法把愛情還給她,我無法把虧欠的父愛還給初冬和夏至。”
“夏至就是從他哥哥死去時變得陰沉的,最近因為父親的事,他更加陰鬱了。我到現在也不敢問他,他是不是恨我,恨我奪走他的哥哥,恨我奪走他母親的他一家的幸福。我害怕聽到他的答案,無論他的答案是什麼,我都無法原諒我自己所做的一切。我希望我能補償他,我希望你——沈城,能給他一些我做不到的幫助。”
“我拜托你,好好照顧他。”女人的指甲狠狠刺入手臂的皮膚,殷紅的溫熱的液體順著皮膚滑下,滴落在木質地板上。她徹底失去了淩人的氣勢,她的話幾乎是懇求的口吻。但她依舊筆直的站著,帶著深入骨髓的林家人的尊嚴。內疚讓她更加堅強,因為她更加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麼,任何能給這對母子帶來安慰的事她都願意去做,也一定會做到。她不允許自己在這件事上失敗。
“我會的。”沈城這麼回答,堅定而溫柔。
他們又陷入了寂靜之中。越來越明亮豔麗的霓虹燈的光芒幾乎照亮了整個書房,在這個過分安靜的夜晚,它不合時宜的閃耀著。落地窗前的木質地板上落下模糊的影子,重重疊疊的影子變得淺淡,而彩色的光在地板上越發明顯起來。
“林夏至……有一個哥哥?”男人在許久的安靜後打破了寂靜“能和我多說說他嗎?他們的關係應該很好吧。”
“是的,他們經常待在一起”女人垂下眼,回憶著一幕幕畫麵“林初冬和她媽媽很像,都是非常溫柔的人。之前的夏至和他比起來調皮不少……說實話我不太了解林初冬,我沒見過他幾麵,也許林海更了解他吧。林初冬身體很差,一直……”
咚咚的敲門聲打斷了女人的話,門被忍無可忍的打開,穿著茶色大衣的黑發青年麵色不善的站在門外。書房外的光照進這裏,屋子變得明亮起來。看得出他正隱忍著自己的怒意,但清冷的聲音中壓抑的憤怒還是無法忽視的。
“甜點已經好了,”青年重重的咬住每個字眼,表情依舊冰冷“你們如果想把甜點拖到當晚飯吃,我也沒有任何意見。”
書房裏的兩個人飛快竄出來,坐到餐桌邊的椅子上。太可怕了,沈城冷得麻木的想,以後千萬不能惹林夏至生氣。他覺得剛剛有那麼一個瞬間,自己渾身上下都冰凍住了,無法動彈。他鬆口氣掃了眼桌上的甜點,當場愣住了。
奶油和巧克力的氣味香甜,還混著熱意悠悠的飄在空氣裏,甜甜的氣味輕柔的縈繞在你的鼻尖,緩緩沁入心脾,溫暖而治愈人心。不過讓沈城震驚的不是看上去聞上去就很好吃的甜點,而是他們的樣子。桌上幹淨的新桌布下的甜點被精心按照形狀分成幾排,每排都有曲奇,巧克力蛋糕,奶油蛋糕這三種甜點。而它們的形狀分別是:三種不同動作的皮卡丘,兩種表情不同的凱蒂貓,一堆表情不同的小太陽——沈城猜這個是林夏至自己設計的,因為沈城之前唯一一次見過像這樣的小太陽是他用番茄醬在雞蛋餅上畫的那次,還有一大堆表情各異的萌萌噠長草顏文字。
真可愛啊……不對!這些甜點模具市麵上真的有賣嗎!?我怎麼從來沒見過?!沈城求助性的望向坐在自己對麵正一臉幸福的啃著曲奇餅幹的林雲,她沙沙的嚼著嘴裏那塊餅幹,大大咧咧的回答說。
“這些模具都是在林家旗下的企業工廠定做的啦……你要是喜歡,送你一套?”
黑發的青年雙手拿著一塊“買買買”的長草顏文字曲奇餅幹麵無表情的盯了許久,身邊泛起了並不存在的小花和也許是他自己設計的小太陽表情,終於萬般不舍的咬下一口。小花更多了,小太陽的笑容更燦爛了。這麼誇張啊,沈城無聲的感歎道,也拿起一塊巧克力曲奇。
……太好吃了……
最後沈城腦子裏隻有這個想法了。
林夏至執意把林雲送到公寓樓下。夏日的晚風舒適,徐徐的吹到他們身上。林雲把脫下的風衣搭在一邊手臂上,長裙在晚風中飄揚。她轉頭看著自己的弟弟,暖黃的路燈光芒柔和了年輕人的輪廓,為那總是麵無表情的青年的神情添上幾分溫柔。
“公寓太小了,”青年猶豫的說,“我聽到了一些你們的對話。我想跟你說些話。”
“我從來沒有恨過你,之後也不會恨你,即使你什麼也不補償我。”在溫和的暖光中林夏至轉過頭看著有些僵硬的林雲,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
“我們身上有著相同的血。僅僅隻要憑這一點,我就永遠不會恨你——”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