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清從未想過有生之年還會跟這個孩子見麵，那些夾雜在可怕的陌生感中的失望與惱恨，竟在四目相對之時，又慢慢消失於血脈相連的喜悅與溫暖之中。
    她比想象中氣憤，也比想象中冷靜，她想問的事情有很多，可剔除那些毫無意義的內容，一時衝動，她隻問了一個自己最想知道的，“我千辛萬苦將你送走，你現在卻回來自尋死路，那我所做的一切又究竟是為了什麼？”
    可是她剛一問完就後悔了，她的孩子，眼裏既痛苦又茫然，既煎熬又恐懼，而這一切最後竟全都化成了赤裸裸的怨恨。
    就在她以為，對方心中恐怕連最後一絲母子情誼也早已被這深藏的怨恨吞沒時，她所凝視的那雙眼睛，卻在不知不覺中漸漸露出溫柔的顏色。
    她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人，記起了什麼事情，回憶出了怎樣的時光，隻是在那並不屬於她的脈脈柔情中，她聽見了兩個字——“謝謝”。
    她也曾經年輕過，很明白這兩個字背後的意義，什麼都逃不過過來人的眼睛，更可況，這孩子不僅青澀，還笨得厲害。她猜對方其實想說，無論她這個母親做得有多麼失敗，他卻不能不心存感激。盡管除了性命，她沒有給過他任何東西，但正是因為活著，他才有機會遇到真正不能割舍的人，所以哪怕經受再多苦楚，那個人的存在，也仍然叫他認為今生不虛此行。
    她沒問出那人是誰，隻帶走了他的佩劍，她的傻兒子跟她講，“如果將來有人尋我，勞煩將此物轉交給他，若他強行追問，還請代為轉告，我已覓得歸宿，往後再無瓜葛。”他說這話的時候，開口之前紅了臉，說完之後卻紅了眼。
    外頭有武衛重重把守，還有氣勢洶洶的族老宿敵在等著她交代，但秦清現下心情卻不似來時那般沉重，母子重逢已足慰心懷，加之兒媳婦雖未謀麵，但給她的印象卻尚可，來日有緣相見，她這個為人母的倒真要備份大禮才是。
    “穿過這片林子，往西一直走，就能瞧見衛家的屬地。”秦湛萎靡了一路的雙眼，聞聽此言，這才露出光彩。
    領路人踟躇許久，念在同行多日，臨別之際，還是好心勸告道，“衛氏乃蜀中數一數二的大族，那衛家的寡母，更是少有的厲害人物。”
    秦湛沉默，他當然知道丈母娘很厲害，衛氏幾代以來，壟斷蜀地丹砂開采的生意，不僅資財無數，富可敵國，還蓄養著一支強悍的私兵。曆史記載中，那個名叫秦清的女人，在丈夫去後的數年時間內便以雷霆手段穩住了衛氏一族，牢牢把持住了衛家的家業，還憑借過人的才能將蜀地的大工商業經營得有聲有色。她是個極具商業頭腦的優秀商人，也是個懂得審時度勢的女中豪傑，能夠在一個重農抑商的時代中，在一個強勢君王的統治下，以商人的身份而擁有自己的私人武裝，達到“用財自衛，不見侵犯”，以至於“禮抗萬乘，名顯天下”，可以說幾乎是一個傳奇。
    領路人說罷，麵上不覺露出不安之色，神情躁惱地搔搔頭皮，搖首歎息道，“總之……衛家近來想是不太平，你若執意前往，不若先到附近村寨裏，尋個巫覡，求個辟邪護身的符咒。”
    他隻笑著道了聲“多謝”，卻在拜別轉身的一刹那，眼中驀地結出一層冷霜，蜀人口中的妖魔從小護他長大，為他扛刀擋箭，為他流血犧牲，為他殺人放火，是他最好的武士，更是他最親密的愛人，他還要到哪裏去找比他的漂亮鳥更好的護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