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那隻孔雀在君王麵前從來服帖恭順，向不逾矩，所以當秦湛憂心忡忡，火急火燎說出那句話時，君王隻是怔愣一瞬，便忍不住大笑著問他，“豎子莫非又做錯了事情，惹惱了無疾？”
    他一邊苦笑，一邊無可奈何點頭應下，“我與衛君，從小到大，全無投契之說，君父當初為何覺得衛君與扶蘇可攜手同心，互作良人。”
    秦王不假思索道，“無疾忠心耿耿，能為你出生入死，秦太子受命於天，可為他辟邪消災，命裏既有此運數，合當順命而為，況且不是你小子非要學那魏王之事嗎？”
    “辟邪……消災？”
    古來蜀道難，黃鵠難飛渡，猿猱不得攀。天梯石棧，上下鉤連，青泥盤盤，繞石穿山，林中悲鳥，常棲古木，處處子規，總唱空山。懸崖絕壁，有枯鬆倒掛，峰回路轉，聽萬壑驚雷。昭王在位時，采納司馬錯的建議，命其率軍攻滅巴蜀，並其國而廣秦地，取其財而富民繕兵，巴蜀既定，秦益富強。
    “家主！大事不好，摩些女回來了！”匆匆搶入廳堂的中年男人，徑直迎向內室中轉出的女子，神色惶急，惴惴不安地敘說起方才外間傳聞之事。
    女子一身青黑色斜襟長衣，縐褶花裙，領邊、袖口、圍腰皆有五色絲線鑲繡異獸奇花，雖兩鬢已生華發，眼角也露出歲月痕跡，但那眉宇間不輸須眉男子的英氣果敢和麵上慣於施令做主的威嚴氣度，卻令那張本就美麗的麵孔愈加光彩奪目。
    女子沉默一瞬，不動聲色道，“回來便回來，大驚小怪些甚麼。”
    管事抹把額上發出的熱汗，連連搖頭道，“夫人哪夫人，那摩些女不是自己回來的，是帶著小主人一道回來的！”
    “你說什麼！”
    管事哀呼一聲，“那女人不僅帶回了小主人，還暗中召集了蜀地八大宗族，如今正大肆宣揚家主誆騙蜀人，商議著要拿小主人問罪祭天呢！”
    衛無疾對故鄉最後的記憶停留在一座高台上。從出生起母親便不許他見人，也不許別人見他，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既懷疑又害怕，他也同樣畏懼著每個人。
    那天晚上，是他第一次看到那麼多人，母親領著他穿過人群走上那座高台，然後強硬地掰開他的手，隻叫他站在原地不要動。人群外響起一通急促的鼓聲，跟著所有的蜀人都開始怒罵高喊，強壯的武士瞪著銅鈴一般滿是憤恨的眼睛，接二連三搬來腥臭的柴草，又狠狠丟在他身上，他一動也不敢動，甚至直到身邊燃起大火，他仍舊沒有動。
    火焰燒焦了他的頭發，燎毀了他的衣裳，燙得他渾身上下都像針紮一樣痛，濃煙隔絕了他的視線，也阻斷了他的呼吸，他發不出聲音，也不敢在那麼多人麵前叫喊。
    再度醒來時，已遠離蜀地，身在秦宮，那個高大英武又尊貴的男人對他說，真是稀奇，唯真王聖主才能為你逆天改命，如此，便留在寡人身邊，瞧瞧我大秦國主究竟是不是世間真王！
    如果不是從那女人口中弄清了當年的一切，他也許真會認為自己的命運已經更改。他的母親暗使手段瞞過了所有的蜀人，令他們相信那個會給蜀地帶來災難的孽靈已在大火之中化為灰燼，又編造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神巫的預言，欺騙了大秦的君王，令他將一個害人的惡障留在身邊。他使自己的親生母親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千夫所指，眾叛親離，更使自己敬愛的君王在揭穿真相的那一刻會因為不明真情而受人詬病。
    他是一個靠謊言活在世間的人，他幾乎不敢想象，自己最在乎的人知道這一切後會是怎樣的表情。所以他逃了，逃回他曾經逃離的地方，也逃回當年那場未燒完的大火中，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都必須將過去種種在謊言被全部攤開之前通通了結。
    他想，或許隻有這樣，他才能永遠又驕傲又漂亮地留在心上人的記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