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忙忙回返宮苑沐浴更衣應召而至時，眼見得書房裏黑壓壓站滿了大小吏員，一群秦國最核心的文臣武將，連帶君王似乎都在靜等他一人，秦湛窘迫之餘，心中也跟著生出幾分詫異，要說他這個太子做了這麼些年，還真沒有一次重要到需要這麼多人一起等的地步。
    秦王看眼晚來的兒子，難得沒有出言訓誡，隻再度望向一旁老神在在不慌不忙的長者，“扶蘇已然來了，老將軍現下可以說了吧？”
    秦湛怔愣一瞬，老爹此言一開，幾十雙含義不明的眼睛立時不約而同將目光投注在他的麵目之上，看得他心裏七上八下，他有點兒心虛地抬手摸摸頸顎，莫不是剛才玩high了，不小心叫人把草莓種到臉上去了不成？
    他正猶疑忐忑之時，將軍那雙銅鈴般的大眼已猝不及防湊到了跟前，唬得他眉頭一跳，忍了幾忍才穩住身子沒真往後退撤。
    君王麵上露出些許不耐，伐楚之事，他記憶猶新，李信年輕氣盛，果斷勇敢，幾乎是年輕一輩中，最為出色的將領，一直頗得他愛重。彼時當廷奏對，也是這般得勝歸來，他有意授功，當即開問，若取荊楚，需要多少兵力。那小子張口便道二十萬足矣，誰料老將王翦卻直言，非六十萬人不可。他那時已被勝利衝昏了頭腦，以為王翦年老力衰，連膽氣也遠遜從前，加之滅趙，攻魏，伐燕，王家父子連下數國，拓地千裏，實有功高震主之嫌，故而他未經考量，便一口采納李信之說，著他與蒙恬率領二十萬秦軍南伐荊楚。而老將王翦則因他不用良言，又猜忌舊臣，一氣之下，稱病辭官，歸老頻陽。
    不料而後果真一語成讖，秦軍首戰即遭大敗，不但損失慘重，還叫他丟盡臉麵，他這才知曉老臣忠言逆耳。
    連夜親自快馬加鞭馳入頻陽，登門謝罪，結果老翁反跟他耍起了性子，不僅再三推辭，叫他好話說盡，還得寸進尺，向他要東要西。盡管而後仿佛一切如常，但他心中清楚，經此一事，君臣終究還是離了心，此後王家子孫，再無一人入朝，獨獨一個王離，卻也受父祖耳提麵命，越發謹小慎微，無所作為。
    如今舊事重演，李信意氣揚揚，一言既出，他正要駁回少年無知淺見，誰想此番老翁竟又有話說，不講戰事，反倒指名要見扶蘇。
    秦湛一頭霧水，要笑不笑要哭不哭地被王家老爺子莫名其妙的眼神瞅得背上發毛，正要開口詢問，老人家卻又大步退開，轉朝君王拱手一拜，虎聲虎氣道，“若叫老頭子領兵伐楚，非六十萬無能撼楚地，但若有公子隨我治土安民，二十萬足矣。”
    老將說罷，滿室嘩然，嬴政皺起眉頭，眼中也跟著浮起意外之色，“此議何解？”
    王翦撫髯笑道，“君上有所不知，楚人尊鳳，以之為鶉火之禽，太陽之精，荊楚雖神巫眾多，但百姓心中至尊至聖者，卻無有過之。數年前，使君故鄉上蔡那座遠近聞名的朝鳳山中，鳳鳥化為神子落入山中，喻世教民，役使風雷，懲治惡巫，此事在荊楚百越遍地流傳，自那以後，鳳鳥轉以凡人之形受四方朝奉，我觀楚祠中神子形貌，與太子甚是相像，若善加利用，不愁事半功倍。”
    秦湛下意識瞥了眼人後低眉順眼，事不關己的人，多年舊事，如今又被人翻起，若不是當年裝神弄鬼晚遭的報應，便是有人不願意見他消停。
    秦王接過老將軍呈上的奏函，細細觀覽審讀完畢，沉默良久，方才抬頭看向一旁神色平靜的兒子，“扶蘇意下如何？”
    “臣，願往。”他說得斬釘截鐵，內心卻遠不似外表那般從容，他知道這一次要做的事情，跟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樣。他曾聽說，神是世人欲望的終極化身，所以最是貪婪邪惡，容不得半點褻瀆，也受不了絲毫抗逆，第一次入楚，他可以用神的姿態無所顧忌毀掉那些荒誕的信仰，然後再消失得悄無聲息，沒有任何負擔，不帶走一片雲彩，可這回，他是一個人，一個帶著戰火與殺戮的人，必須一麵取走楚人的性命與尊嚴，一麵讓他們相信——我就是你們累世供奉的神明。
    室中人不假思索一口應下時，懷抱長劍安守室外的人心頭倏然一震，指掌驀地大力收緊，重重拗斷了手裏嬌俏的桃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