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四目相對，國人都道，公子扶蘇，允恭克讓，抱誠守真，從不說謊，卻隻有他這個父親最是清楚，自己那兒子，越是假話，說起來越是誠懇真摯。從前心血來潮時，他也曾問過孩子，想要怎樣的人生，他滿心以為對方定會如他所想那般說出一統四海，威服八方的宏願壯懷，最不濟也該要效法父祖，一世雄武，誰料豎子思考了整整一刻鍾，才瞪著一雙天真的眼睛，告訴他隻想做隻米蟲。他雖不知那形貌醜陋的肉蟲子究竟有什麼好處，但身名姓氏誰都無能選擇，做他嬴政的長子，就注定一生都要為這個國家宵衣旰食，殫精竭慮。
    太子一如既往，無所不能，任勞任怨，君王卻出乎意料，遲疑再三，直到群臣散離，也未能拍板定計。
    臨去之前，秦湛看到李斯冷著一張臉拿走了李信還未來及進獻的那隻密封的匣子，又對著年輕的將軍說了句隻有他二人才能聽到的密語，嚇得那魁梧健碩的青年當時就白了臉，連肩膀都不自覺頹萎垮落下來。他忍不住回頭看了眼座上又專注於各路奏疏，對此一無所知的君王，突然很想告訴他，秦王嬴政遇到了這世上最好的管家，不管這個人將來會有怎樣的選擇與作為，至少現在，他比任何人都顧及你的感受。
    易水之西，王翦，辛勝大敗燕代聯軍，朝堂之中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和那些幾乎從沒間斷過的刺客逆徒，絲毫㛑未曾影響到大軍在外征戰的步伐。老將軍領兵一路高歌猛進攻破燕都薊城，燕王喜及太子丹隨即率領公室衛軍逃往遼東。那天，戰報送來的時候，李信領了一道王命，便飛馬奔出鹹陽，秦湛隻能從那些簡短的戰報中看到，他一路趕渡遼水，在衍河之畔又跟燕人打了一仗，不僅消滅了燕國最後的衛軍主力，還帶回了君王心心念念的東西，現在，這東西就在那隻匣子裏。
    他能猜到匣子裏裝的是什麼，也知道那東西是怎麼來的。趙嘉以為能合燕國之力對抗秦軍，一壯聲威，二博高名，好使來日複國稱王名正言順，隻可惜，不曾想偌大一國竟也如此不堪一擊，不僅一戰而敗，還連累他損兵折將。燕王喜蠢鈍無能，生出的兒子卻既有城府，又多智計，二人率軍逃亡遼東後，他一麵憂心，這對父子喪國失地，無處安身，敵不過秦人，反而會生出覬覦之心，危及他的地盤，一麵恐懼秦軍乘勝追擊，反將禍水引向代地，故而傳書燕王，慫恿他斬殺太子丹，向秦國獻首求和……
    他想象不到君父打開匣子，捧出那顆人頭之時，是會因為得償所願，一酬舊恨而慰藉寬懷，放聲大笑，還是會因為追念往事，痛失故人而暗自悔恨，悲從中來，但這些，有人統統都知道，而且那人不僅知道，還已不聲不響替他做出了最恰當的決定。他看眼避開眾人迫不及待領走匣子的人，不覺微微一笑，轉而隨眾默然而退。
    嘈鬧了一晌的書房，重又安靜下來，君王看向不遠處長身玉立，候守在旁，遲遲未去的人，“孟昔有話要說？”
    “是，君父。”
    君王放下簡冊，抬眼投去詢問的目光，“何事但說無妨。”
    李由上前，屈膝向地，參一大禮，“孟昔想隨將軍入楚打理民政，還請君父允準。”
    座上之人沉吟一瞬，笑問道，“可是萱兒伺候不周嗎？叫孟昔數月新婚便迫不及待離家遠行。”
    李由抬起頭來，“公主溫柔賢淑，似此良人，世間少有，家事已無後顧之憂，此後自當投報君恩，為國鞠躬盡瘁。”
    秦王看著眼前風流逸秀，皎如明玉青年，忽然無可奈何長歎一聲，李斯生出的好兒子，叫他兩個孩子都為之神魂顛倒。
    聽得君王首肯，李由這才心滿意足，恭順拜退。
    等在外頭的人幾乎把腳下能踩到的落花一朵不差全數碾進泥裏時，才看到那人不慌不忙從室中踱出，他急忙搶上前去，二話不說便將人徑直拖到了背離宮人的花陰之下。
    李由背靠著身後粗壯的老樹，麵沉如水瞥了眼跟前焦頭爛額，神情急迫的人，“衛君請見的方式，果然特別。”
    衛無疾舔了舔發幹的嘴唇，生平頭一次竭盡全力想擺出一副溫和的姿態，“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叫他們打消那個蠢到家的主意。”
    男人輕輕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幾不可查的笑容，“蠢嗎？我倒覺得這主意不錯，既可減省軍力，又能叫太子積威揚名，難道不好嗎？”
    “大張旗鼓，眾矢之的，就沒有一個人為他的安全考慮過嗎！”
    李由盯著對方麵上的懇切，眉間的憂急，眼中的惶亂，一切的一切，都跟那領口遮不住的吻痕一樣，無一處不礙眼，同樣生平頭一次，他對秦宮中唯一一個最不合眼緣的人，語重心長道，“聽說太子會做一種神奇的鏡子，能把任何東西都照得一清二楚，難道他沒送你一麵嗎？衛君不如回去好好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你知道四十萬大軍遠征，需要多少民夫，多少馬匹，多少軍糧，多少損耗犧牲嗎？在你眼中，如果一個人的安危已比整個秦國的社稷江山還要重要，那你還有什麼資格能配得上你袖中的龍舌箭？”
    躲在遠處小心觀望的青年，忍不住伸手推了推邊上的大個子，一臉緊張道，“王離，你要不去把扶蘇叫來吧！這針尖對麥芒的，萬一動手就完了！姓衛的可是個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的主兒，沒啥不敢幹的！”
    王離聞聽，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我看不見得，別忘了，李由那小子從小也是出了名的捅刀子不見血，誰弄死誰還不一定呢。”

    作者閑話：

    好糾結……總覺得這章會讓我掉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