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得寶貝兒子被人擰住衣襟大力甩開，腳下步子來不及放穩，後背已重重撞向殿中立柱，碰出的巨大聲響簡直震得他耳根子都在發麻，君王這才終於認識到，他給兒子挑的媳婦兒似乎的確粗暴了那麼一點點。
    秦湛靠著身後堅實的擎柱慢慢站起身來，隻覺五髒六腑都在體內橫衝直撞，減震摩擦，他剛要再度靠前，卻被不知何時已行至身側的人一把拉住了手臂。
    他回頭看向來人，李斯仍舊是那副指顧從容，不動聲色的模樣，可按在前臂上那隻青筋遒起，運盡全力卻仍在隱隱發抖的右手，還是泄露出了主人憂急悚慟的心緒。
    衛無疾的劍頂著刺客的咽喉，刺客的匕首壓在君王的肩頭，匣子裏飛出的那支毒箭，既沒射向太子，也未危及君王，反倒出人意料地指向了秦王身旁護守的衛士。秦湛不知道自己是該佩服那人的縝密心思，算無遺策，還是該為了剛才愚蠢的行為大笑三聲，以死謝罪。荊軻或許比他還要明白，身後兩人俱是他心頭摯愛，無論哪一個都可以輕而易舉令他失心喪智，大意分神，所以匣子一開，他本能護向曝於危險之中的孔雀，卻又在移步閃身之際，給了對方可趁之機。
    “勿傷我王！”丞相王綰厲喝一聲，傾身怒視，亟欲前趨，腳下卻未敢移動分毫，好在魏王餘眾已為問詢而來的秦衛所製，眼見得對列武將個個急眼，他為相多年，向來謹慎，忙衝諸人連連搖頭，示意臣僚莫要再輕舉妄動。
    大殿之中漸漸陷入一片死寂，群臣下意識咽去口中的怒罵驚呼，目不轉睛望著刺客手中的利器，盡皆露出一片惶恐之色，唯有被少年纏在地上撕打的魏王，突然爆出一陣刺耳的狂笑，“荊卿真乃義士也！秦王一死，六國盡複，爾還不速速動手！”
    少年早已嚇白了臉色，半晌回過神來，急忙大呼一聲，“荊卿你瘋了！快些放開秦王！”
    刺客看向殿中又驚又氣的少年，不疾不徐啟聲問道，“子南，你也覺得荊軻不該為此事？”
    少年憶起前事舊言，麵上不覺一陣恍惚，連神情也變得頹餒不安起來，他一邊狠狠點頭，一邊連聲應道，“我從前少不經事，慣愛道聽途說，可有些事情，哪怕親耳聽聞也不一定能夠盡信，非要親眼得見，才敢辨明，荊卿，我收回從前那些妄語臆論，你也快放下手中兵刃！”
    任憑少年抓耳撓腮苦心相勸，對方卻既不再應語，亦不為所動。嬴政掃了眼抵在頸窩的匕首，又看向刺客淌血的脖子，終究還是緩緩鬆開了腰間握劍的手，原來世間竟還有第二個人，哪怕動手殺人也能無端帶著善意，隻是不知在離開自己的那些年裏，他年輕的衛尉又有多少次像這樣舍生忘死，孤立無援……
    “無疾退下。”
    君王一聲喝令，衛無疾麵露詫異，掌中劍反而握得更緊，他遲疑片刻，縱心有不甘，終於還是在兩道逼人的目光之下，從令如流，服帖聽命。
    諸臣隻見黑鷹令長一步稍退，秦宮之中跟著便出現了秦國有史以來最是匪夷所思的一幕，一個毫不起眼的刺客，就這樣手握刀匕，脅著大秦君王，一步一步跨下禦座，邁出大殿，一路安然無恙走出鹹陽宮，戰戰兢兢的朝臣隻能遠遠綴從在後。
    渭水曲曲折折流布秦川，放眼望去，處處生機盎然，嬴政問向麵前的刺客，“這裏很美，是嗎？”
    刺客怔忪，轉頭看向一望無際的綠草肥田與賞心悅目的亂樹嬌花，坦言道，“美。”
    “除了行刺寡人，你還有沒有最想做的事情？”
    “我……從未想過要傷害你。”
    嬴政看著那人局促又窘迫的神情，立時開懷大笑起來。
    荊軻知道對方緣何發笑，可正因如此，反倒叫他越加難堪，他擰起那雙認真的眉頭，明明已知結果卻還是萬分執拗地開口問道，“燕國小弱，可否施恩放留？”
    君王卻隻微微一笑，“你說呢？”
    他默然點頭，衝人抱拳一揖，再度慷慨決然攥緊了他的匕首，“既如此，來日得見太子丹，煩請代為言告，荊軻無能，有負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