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不想接龍舌箭，做秦國下一任黑鷹令長。”
    斬釘截鐵的問話鑿入耳中時，一霎之間，他隻覺心魂震悚，肝膽搖撼，直若五雷轟頂。
    下意識抬頭望向麵前人那張波瀾不驚卻異常肅穆的臉，他很久很久才緩緩張開那雙發幹的嘴唇，啞聲道，“屬下……不敢。”
    “這世上沒有敢與不敢，隻有要與不要，如果你真心想要一樣東西，欲望一定會助你戰勝心底一切的恐懼。我再問你一遍，要不要接龍舌箭，做秦國下一任黑鷹令長，執掌大秦最為鋒利的衛國神兵，享受秦國最獨一無二的至上尊榮，並且……一生一世伴護在君王身後。”男人話中帶著迷魅與蠱惑，韓倉一眨不眨地睜大那雙慌亂的眼睛，僵視著那個一本正經卻似乎在刻意將他引上異途的人。
    他想說，他知道自己是個外人，也沒有那麼大的欲望野心，他很滿意現在的生活，不管怎樣，他已走出過去，脫胎換骨，也有了一副雖然仍舊不很強壯但起碼康健正常的體魄，家中有憐他愛他的慈父，身旁有敬他護他的兄弟，一切都很好，好到他從前簡直做夢都想象不到，他有無數理由表白抗拒，可對方遲來的最後一句話卻剖心戮骨徹底將他擊倒，他不明白那一瞬間的心慌意亂究竟代表著什麼，也絕對不會承認自己表露出的恐懼不安盡是心虛在搗鬼作祟，然而後知後覺找回理智之時，他的口已經任性地繞過腦子越俎代庖替他的心給出了最不該有的那個答案。
    韓倉望著對方眼中的欣慰之色，一時間羞愧得幾乎無地自容，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出爾反爾，急切地想要告訴對方“我錯了”，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既委婉又含蓄甚至還帶著些赧然的怯懦遲疑，“我……真有資格嗎？”
    衛無疾擰起眉頭，翹首側目，嘴角勾起一絲連嘲帶諷的冷笑，又露出旬日裏那副囂張跋扈，目中無人，不可一世的惱人模樣，“你有沒有資格，這世上隻有我說了算。”
    韓倉手忙腳亂接住對方信手扔來的兵器，抖著一雙發顫的手抱牢懷中冰冷沉重的秦劍，隻覺劍鞘上滲出的寒意幾乎將他雙臂都要凍折。他聽到那人說，“這把劍叫含光，從今日起，當與你血脈相連。你將與它並肩作戰，為你來日傾力效忠的君王掃除一切困厄險阻。”
    如果他心地光明，思無旁騖，那麼這話擲進心裏時，必將激起他的滿腔豪情，令他如這世間絕大多數男人一樣激昂慷慨，欣喜若狂。但現在他感受到的卻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
    衛無疾隻說了一麵，卻保留了他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卻心照不宣的另一麵。那便是，一個人隻有斷絕與這世間的所有關聯，才有可能與一把劍血脈相銜，隻有孤影煢煢身旁再無一人背護，才算得上跟一把劍並肩作戰。那一刻他害怕得幾乎想要失聲痛哭，可心底卻另有一個冷靜到可怕的聲音在對他說，韓倉，這不就是你一直以來想要的嗎。
    看到的幸福都是眼前的泡影，義父會日漸老去，總有一天無法再給他太多愛顧，小弟會長大成人，過不了多久也會成家立業，有真正的家人需要去關懷陪伴，隻有他，無論怎樣努力也再無法過回正常人的生活。這看似圓滿的今日，一定會在某一個或遠或近的未知的明天支離破碎，所以韓倉，注定要與孤獨為伴。現在好了，他以此生本就無法脫開的命運作為代價，反而得到了一個可以相伴一生的人，盡管那人也許永遠都不會回頭看他，但這一樁幾乎無本的買賣，終歸還是叫他賺得滿滿當當。
    他不會告訴任何人，一塘漚著爛泥的死水，隻有在天邊的月亮向漆黑的水麵上投下光影的時候，他才會感到，自己仿佛也是清清亮亮的，一如世間所有的淺流碧溪一樣，可以縱情恣意融入江湖，毫無顧忌東歸於海。
    衛無疾望著麵前手捧長劍，雙膝重重叩進泥土之中的孩子，恍惚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韓倉抬起那雙跟著誓言一並染上寂寥之色的眼睛，也一並將頭頂萬裏明空納入眼底，餘生但有高月朗朗，也許有朝一日濁水終能洗成明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