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主先行，賓客在後，一行人步出正殿，高漸離碰碰身邊人的手臂，“怎仍不見衛君？”
    秦湛一時啞然，他也想知道那匹脫韁的野馬究竟跑哪兒去了，“估計王宮太大，走丟了吧……”
    高漸離呆愣一瞬，眼見對方一臉無奈，便也體貼地不再追問。那人離去之時，正有宮侍伴行指引，無論如何也不該走錯路徑，更何況，王宮重地，守衛森嚴，絕不是任人想“走丟”便能“走丟”的。相識雖已有些時日，二人卻從未提及來曆身份，好在他與荊卿亦不是拘於小節之人，但意氣相投，立身持正，便能坐而論道，把酒言歡。他不似荊軻那般寬厚豁達，與人為善，能使知交好友遍布四方，相反，高漸離性情偏狹，為人挑剔，又不善周旋人情世故，多年以來，能長與往來者，也不過荊卿一人罷了。未曾想，今朝能有幸再遇知音，對方不但精通音律，且見多識廣，特立獨行，又胸懷坦蕩，更重要的是，在他遇到的所有人中，從未有一人似這般耐心寬容，一個問題，哪怕他問上十遍百遍，對方也仍舊能不厭其煩為他細致解答，良師益友，摯誠若此，夫複何求。
    出離殿宇，又穿廊廡，過林池，眾人這才到得一處廣苑之中，苑中有高台，台下席列分置，美酒佳肴早已陳布齊備。
    主人正待招呼賓客入席，苑外匆匆趕來的武士突然上前附耳低語一陣，燕丹麵色已立時沉將下來，緊接著四周人影攢動，氣氛陡然陷入凝滯之中。
    衛無疾到現在也不見影子，秦湛本就心虛，看此情景，心裏更是七上八下，眨眼之間，已將可能出現的意外情況腦補了百八十種。正心神不定，高漸離那隻手卻突然按上了他的肩膀，直唬了他一大跳，他一臉迷惑地順著對方的目光看過去，這才發現身後不知何時已不聲不響站了個大活人。
    他抬手揉掉臉上那副驚魂未定的見鬼神情，鬱悶至極望向不僅回來不打招呼，還一臉鄙夷連個正眼都懶得給他的人，他這到底是為了誰提心吊膽的？結果這人居然還鄙視他！
    沒等他開口發問，人後又意外地傳來一聲驚呼，眾人聞聲望去，隻見一華衣青年神色驚惶連聲叫喊著大步奔來，攘開人群，直直撞向太子燕丹，未及近身，卻又被太子身旁衛士死死攔下。
    姬泓瞪著一雙目光渙散的大眼，極力想要掙脫攔在身前強壯的衛士。
    “父親，百裏虔是秦國細作！你為何還不殺他！”
    “不不不……他是騙我的，你們都是騙我的！”
    “父親……地牢裏好黑，好冷，還有鬼，你不要把他關起來……”
    太子丹見得來人，臉色已是差到了極點，聽得一番瘋言瘋語，卻又略感安心，豎子胡作非為，尚可整治，若果真有人連守衛重重機關遍布的王宮禁地亦能來去自如，自今而後豈非要叫他寢食難安？現下有外人在場，他不好當眾發作，唯有交代手下暗中巡查。燕丹看眼神誌不清，語無倫次，叫他顏麵大失的兒子，眉頭不覺皺得更緊，他轉過身去，連連擺手，衛士會意，急忙將人扶抱帶離。
    心知那隻孔雀十有八九不會好心告訴他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秦湛還來不及將這突如其來的小意外放進他邏輯嚴密的腦回路中，自食其力，追根溯源，苑中絲竹又起，席筵已開。
    衛無疾什麼也沒說，也什麼都沒做，隻是在離開暗牢的一瞬間，無法克製地對他一向敬若神明的君王產生了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相信的質疑與埋怨。十年不足以變卻一份心，卻足夠生出一份情，他看到的那個男人仿佛已被生生撕成了兩半，一半固守著對帝國的忠誠，一半眷念著對燕丹父子的情誼，有那一份心，便當為大秦鞠躬盡瘁，掃並六國，存那一份情，來日燕丹父子喪國亡家，宗廟絕祀，也必定叫他負疚一生。衛無疾想象不出，一向英明神武的君上為何會做出那樣的安排。
    他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下意識地看向身邊人，他想，那人一定是能夠給他解答跟慰藉的，可抬眼看去，對方卻正舉著銀著，插著大塊的燉肉，吞得不亦樂乎，兩隻眼睛直勾勾盯著台上撫琴的女子，半晌連眨也未眨一下。見狀，他眉頭頓時攢起一團急火，他這邊苦悶煩亂至此，這人不加理會便罷，居然還有心思看女人！
    牽掛了一晌的人安然無恙回到身邊，秦湛心裏才落下一塊兒大石，一邊兒麻利填飽肚子，一邊兒正琢磨，待會兒怎麼給荊軻提個醒，叫他不要說錯話禍害無辜女孩子，耳邊卻突然傳來一句冷颼颼的問話，“好看嗎？”
    他聞言，忙將目光從女子那雙撫琴的手上移開，正要端詳容貌，才發現自己這個角度，隻能勉強看個側影，心知燕太子送出來的女人鐵定不會差，便隨口一答，“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