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要命還是要臉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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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理學家說,如果對視兩秒,就說明兩人之間存在好感,對視三秒,則可能情愫暗生,對視四秒,表明感情深厚,對視五秒以上,可以直接結婚。這些神理論,他向來不信,但偏偏碰上一隻總喜歡直勾勾盯著別人看的花孔雀,第一秒的時候,他覺得這人又粗暴又糟糕,第二秒的時候,他感到對方也許有話要講,第三秒的時候,他發現孔雀原來有雙好看至極的眼睛,第四秒的時候,他看到那雙瞳孔中有他的影子,而影子的眼睛裏,映著他正凝視的人,第五秒的時候,壓在臉上的劍鞘剛好撤力移開,於是重又找回呼吸的人同時也緊跟著找回了當機的理智,力氣這麼大,其實隻是想把他這張五官分明的臉擀成倭瓜才對吧?
    車馬一陣顛簸,由平地轉入山道,女媧山地勢險要,巒嶂重崖,峰峙嶺峭,巨木森森,滄海桑田之前,它是今日模樣,滄海桑田以後,此山名為太行。秦湛摸著麵上被纏繞在劍鞘上粗陋至極的雕花硌出的印子,看著衛無疾提著那柄“大秦軍工廠”統一鍛造,批量生產,毫無式樣,質量一般,low得不像話的青銅劍,跨下馬車,又反手緊緊扣上車門,一時心中鬱鬱,老天爺行行好,再下一場流星雨,賜他幾樣好東西,好歹姓衛的也是秦國的臉麵,沒件趁手的兵器,那也是會貽笑六國的。
    烈日當頭,天氣好得不像話,並沒有電視劇裏那些誆人的浮誇特效,即便來了敵人,也沒能把太陽嚇得躲到雲後,更沒能召來隻雲片雨,甚至連風也跟一刻鍾前一樣和煦安靜。秦湛掀開車簾,眺向樹影之間忽隱忽現的不速之客,目光倏得一沉,窄袖短衣,長褲胡靴,腰橫喪帶,肩盤鷙鳥,黥麵刺紅,身手敏捷,迅疾如風,一定是出門沒看黃曆,居然遇到趙國俑卒……
    每一位君王都會為自己保留一支奇兵,傍身衛護,誅除異己,隨殯守靈。他們陪伴君王,從生到死,忠誠與本領,缺一不可。他隻聽說過,趙之俑卒,其人肖似石俑,無思無識,隨君擺布,如臂使指,所向無敵。
    他看著四周橫劍在前,將馬車緊緊圍在中央的騎士,隨行的銳士個個年輕而又忠誠,每一代黑鷹令長都會以最嚴苛的方式將他們一手訓練出來,然後又會為他們每一個人找到最恰當的理由令其心甘情願犧牲赴死,秦之銳士,趙之俑卒,雖然他很好奇,究竟誰更勝一籌,隻可惜卻沒有魄力放手一賭,更何況,來敵數量遠過於己。
    山路崎嶇狹窄,嶺間少有行人的小徑更是坎坷難行,男人抓著路邊旁逸斜出長滿亂刺的藤枝野蔓,費力攀爬,護在男人身後的趙卒一臉憂心道,“君勿急切,公子嘉探得秦人蹤跡,已入山攔截,此番絕對不會放走一個,定當為先公報仇雪恨!”
    趙成拄著手裏焦黃的竹杖,腳下一刻未停,口中溢出兩聲磨骨一般陰沉冷鬱的喈笑,僵硬的五官森森凜凜猶如寒鐵澆鑄,“區區幾個秦人斬盡殺絕便能解我心頭之恨嗎!報仇雪恨?說得容易,秦國不亡,此仇何時能報!此恨何日能雪!”滿山寂靜,唯有一腔終天之恨,其哀也,淒淒足令群山慟毀,其怒也,恚然而使仙神變色。兵卒見狀,也不再多作勸說,秦趙血債累累,非一人一命,可抵還也,王孫公子,淪為荒山草寇,廣廈宮宇,昨日尚還徜徉其間,如今唯有野塚孤墳可為棲身之所,案上無數珍饈玉食,眨眼間全數換做了蛇蟲鼠蟻,太多趙人銜悲茹恨,可恨得究竟是兵連禍結,亡國破家,還是往日榮華,都成過眼煙雲,想來誰也說不清楚。
    時間倒回一刻鍾前,趙人剛發一箭,秦人一行尚未來及列陣迎擊便被自家主子一聲陰陽怪氣歇斯底裏似哭似笑還響徹山嶺的哀嚎給嚇軟了雙腿。
    連滾帶爬摔出車廂的人,扯著一口不很地道的韓腔捶胸頓足跪地長揖告禱道,“蒼天無眼!襄助暴秦!攔我去路!大意亡韓耶!韓子——貞,入秦十三載,方脫囚籠!又入虎口!身無財帛,國無封地,一副殘軀亦要就戮於荒嶺之上耶!秦人不戮,而戮於骨肉!外敵不殺,而殺子同袍!嗚呼!亂世當前,大道難行也!今絕命之書未呈我王,韓貞死不瞑目啊!”
    隱在密林之中的鬼影,放鬆了手中的強弩,不約而同望向為首的男人,“公子,來的似是韓人。”
    趙嘉麵上有些猶豫,韓國的確有個公子貞,掐指一算,入秦為質的確也已一十三載,隻是未曾聽聞秦國送返的消息,可他與手下方才受過韓國恩惠,若是當真殺錯,恐怕有傷盟友之誼,再者,聽其所言,仿佛是真有訊信要送往韓國,若是有關兩國戰事,倒真是十萬火急。
    思及此,趙嘉正要邁步露臉,卻被手下人攔住,其人規勸道,“公子莫要大意,當心有詐。”
    趙嘉搖搖頭,“秦人之眾幾何,汝之眾幾何,趙之俑卒,莫非連幾個秦人也對付不了?”對方聞言,急忙正整神色,退至一旁,不再多說。
    秦湛眼角的餘光不著痕跡掃向被一眾悍卒持弓帶劍護在中央的男人,嘴裏唱大戲一般的嚎哭也跟著戛然而止、秦之衛士哪裏見過這個陣仗,個個一臉茫然,手足無措望向自家首領,卻見對方隻是輕輕搖頭,遞來一個待命的訊號,眾人便也勉強維持著一個護衛的姿態暫且按兵不動。
    “你果然是韓公子貞?”
    麵前人提袖抹掉頰上淚水,冷冷一笑,大義凜然,慷慨應道,“貞不語與盜匪,要殺要剮,悉隨尊便!”
    趙嘉微微一愣,方才臨死掩麵大哭,實叫人心生鄙薄,如今開言倒見幾分意氣,為質為奴十三載猶有君子之風,卻是他心中輕慢了,“我非盜賊,趙之遺民爾,秦趙血仇,不能不報,彼之一行,衣秦衣,帶秦劍,吾何能信子?”
    隻見對方眼瞼輕闔,臉上再度滾下兩行淚水,悵然一笑,顧盼淒惶,竟於無聲處流露出百般苦楚,叫人感之亦不覺悲從中來,“幼時入秦,獨困深宮,鄉音已改,容顏再變,不衣秦衣,不帶秦劍,如何出得秦國?莫說汝之不信我,怕是韓人亦難信我,罷罷罷,若非王叔非以命相托,救我遁出秦國,貞也不當苟活於世。”
    趙嘉一時陷入兩難,初見嚎啕,實是難聽,正眼相看,竟覺其人如風臨玉樹,除卻兩眼通紅,並無半分狽亂之態,那張極是年輕英朗的容貌,反倒似渺渺煙霞拂吹明玉般奪人眼目,諸般言辭摯誠懇切,叫人甚難相疑,但不論話語如何動聽,終究空而不實,未及決斷又聽那人接著道,“汝乃趙氏,何以為證?我一路行來,秦人圍追堵截,九死一生方入韓地,未知子非秦間爾?”
    聽聞對方懷疑自己是秦人細作,趙嘉一時麵色泛冷,厲聲斥責道,“子何辱我耶!非人之語,勿當再言!”
    秦湛眉梢一挑,心中暗罵,對敵人說人話,那他不馬上就成鬼了?心思雖已跑脫了八萬丈,臉上卻分毫不露,一個角色,如何才能動人,他最是清楚。處在韓貞的位置上,哀而不傷,悲而不亂,憤而不狂,怒而不嗔,再加上一點點為求大義雖死無悔的聖母情懷,即便藝術層麵上,人物可能仍不夠飽滿深刻,卻足以博得觀眾最大的好感,如果對方是女人,也許還能用上這張臉。更何況,男人撒潑,撒好了叫長歌當泣,技術上說到底也跑不脫一哭二鬧三上吊,哭好了,眼紅淚落,氣息猶穩,能博取同情,卻不至於敗壞形象,令人生厭。鬧好了,無理亦可事成。再不濟,以死相挾,也能萬古流芳的,同樣大有人在。
    眼見他沉默不語,趙嘉的戒心雖已降低幾分,卻仍不能定奪,隻得再行訓問道,“秦人追截汝等,又是為何?”
    秦湛雙眼微眯,麵上露出幾分諷刺之色,“還說子非秦間?實話告訴你,你要的東西早已分道送歸韓都,韓貞一行,不過障眼之法,可憐秦人蠢如犬彘,與我徒廢周旋,想必五國聯軍已在路上,秦王想做天下之主,沒那麼容易!韓貞使命既遂,自當追隨先王而去,不勞旁人動手!”
    趙嘉見對方整衣正冠,一臉決絕肅穆,果真抽出長劍,橫劍便欲行自戕之事,舉手投足,豪邁颯爽,處處古人之風,他心中既感激賞,又覺羞愧,趙國若有此忠義之士,何來亡國之禍也!見狀,他急忙格下兵刃,衝人躬身一拜,“君義且賢,吾不如也,使命在肩,請速歸國,韓王於我有恩,煩請代為言謝。”
    “汝果為趙人?”秦湛聞言,心裏默默鬆了一口氣,臉上卻猶作詫異之色,驚疑不定十分應景地反問了一聲。
    趙嘉心下稍安,若彼急於離去,則必定有鬼,不慌不忙,反詰問於他,倒屬人之常情。趙嘉取出印信,示以身份。
    秦湛投桃報李,一麵一臉敬服,一麵語帶羞愧,一時又是潸然淚下,“我誆子也,心甚愧之。”說著,連忙從懷中取出一冊竹簡與一方絹帛,“如君所言,吾去韓久矣,此番歸國,無以取信韓人,汝為趙國公子,又與我王有舊,此事唯托付於君爾。”
    趙嘉接過對方捧近前來的物什,一卷《說難》正是韓非手著,一張軍陣圖,秦人行兵要地,人員戰略,標注得清清楚楚,他一時大喜過望,激動之下,立時再三允諾。
    秦湛再拜謝道,“秦人一路追隨,怕是猶在身後,我當行異途,為君引開追兵,子務要兌現今日之諾,將此物遞交我王!”
    眼見自家公子秒秒鍾就安排好了全部背景、人物、道具、情節,親身上陣,自導自演,掉幾滴眼淚,說幾句瞎話,就把他們全數拚上性命可能也對付不了的敵人帶進了陰溝,臨走還對他們一再拜謝,百般稱頌,隨行銳士不由個個瞠目結舌,這究竟是個什麼情況?
    趙成拚命奔走在山道之上,雙目幾乎暴出眼眶,他眼中所有的一切,都已消失不見,隻有那張他永生難忘的臉,那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鬼怪,他的手上沾滿了一城趙人的鮮血,趙成看到那人一眨不眨得看著他,忽而露出一個張狂嗜血的笑容,他口中一生疾呼,立時哢在喉嚨之中,反倒急怒攻心吐出兩口汙血。
    趙卒急忙將人扶助,“公子!”
    男人顫抖地抬起右手,指向遠處即將上路的人馬,“快!告知公子嘉!不能放走他!屠我宗族!不共戴天!”
    一行人全須全尾,再度走馬邁上山道之時,秦湛這才稍稍定下心來,身邊跟著這些耿直的軍漢,不指望他們配合,別出岔子攪局就行,好在,衛無疾調教得不錯,總算蒙混過關,雖然破綻仍有不少,但最後拿出的兩樣東西,可以說是貨真價實,足夠擾亂視聽。
    衛無疾握劍的手微微有些發顫,他放下掌中劍,扳過身邊人的臉,粗糙的指腹使勁擦了擦對方臉上已經幹掉的淚漬,秦湛覺得腦袋都要被人擰掉了,這哪是給他擦臉,簡直是撕他的臉皮好不好!
    他一時連連呼痛,衛無疾有些遲疑地收回手,沉默良久,一日往常落井下石,沒好氣道,“蒼天無眼,襄助暴秦?秦人蠢如犬彘?秦王想做天下之主,沒那麼容易?彼丟人現眼還不夠,話也很會說,回到鹹陽,我定當全數奏告君上。”
    秦湛揉著餘痛未消的臉,憋了半晌,終於還是無可奈何告饒道,“我認栽,你說,隻要不告訴君父,我什麼都答應你。”
    衛無疾揚眉做出一副思索的神情,既而伸手朝外一指,“這樣啊,那就乖乖出去接著騎你的馬,把車讓給我。”
    秦湛一時愣神,他還以為對方好不容易抓住他的小辮子,一定會好好利用一番,就這點要求嗎?他一臉懷疑地爬下馬車,還是知趣地跨馬趕到隊伍中間。
    衛無疾召來兩個騎士,三人耳語一番,一行轉過山麓之時,悄無聲息,各自分道。讓主人出賣尊嚴,是身為衛士最大的恥辱,更何況,如果他沒記錯,那個山道上急急奔近的人便是房子城中唯一走脫的貴族,不了了這筆賬,如何走得了。
    勒馬駕車分別之際,他默默回頭看了眼那個越來越遠的身影,無聲揮手。
    少君,再見了。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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