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由不敢斷定，如果沒能遇見王翦大軍，半途之中醒來的人是否當真會一刀殺了他，再愚昧至極自戕殉主，秦人因何一個蠢似一個？舜囚堯主。偃塞丹朱，乃掌國器，啟殺伯益，自承九鼎，天下鹹服，英雄難成大事，明主正當寡恩，一群無名鷹犬如何也值得他以血肉之軀扛刀擋劍？大爭之世，儲君若斯，何以征戰四方，統禦天下？蒙毅自命忠誠，實則短視，這世間可以沒有扶蘇，秦國卻不會沒有太子，隻要國祚有承，何愁無枝可依？
    他知道，自己的選擇，總歸不會錯。
    被攜裹在大軍之中向來路飛馳而去重回戰場時，一路緊咬牙關不曾放言的人，望著詭烈駭人的戰場，口中終於溢出一聲慘然的嗚咽，兩行熱淚奪出眼眶，他回頭看向並騎而行從始至終波瀾不驚的人，恨極道：“李孟昔，蒙毅今日在此向天立誓，蒙家子孫永不結交李氏後人！”
    李由看到拖著半截身子已經閉氣的軍兵還在死死抱著敵人的刀劍，看到內髒流了一身還在呼吼掙紮的士卒，看到怒睜的絕望的雙眼，看到尋不見屍身的破碎的頭顱，看到合抱而亡不死不休的壯烈，看到以身相護視死如歸的赤城，看到披肝瀝膽，看到生離死別，看到明如皎月美如玉塑的王孫被壓覆在殘軀斷首之下如同一頭發狂的困獸死死咬住敵人的喉嚨，看到被血汙灌溉的荒野仿佛又開出朵朵赤紅嬌豔的鮮花，庶人之命，賤如微塵，朝生暮死，誰人識之……他心中有無數疑問，這一切究竟都是為了什麼？七國宗周，本一一脈，天下同根，何分趙秦？人貴於生，因何爭相赴死？生由何來，死又何往，黃泉之下，可當真較這蒼莽人世康樂太平？
    蒙毅揮到一半的拳頭，在看到披頭散發滿麵汙血形如鬼怪卻還在試圖衝他微笑的人時，終於還是隨著雙膝重重砸在布滿礫石的地麵上，“臣有罪！”
    “公子，老臣來遲，望公子贖罪！“方經大戰，亦是一臉須發血汗粘連的王翦闊步上前揖告道。
    如果不是那雙從頭到尾都在隱隱發顫的手，李由當真要以為那個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的少年，早已斬過千人頭，削過萬人骨，身經百戰，看慣生死，所以才能從容不迫扶起一老一少，條分縷析問明戰事經過，一個不落找回陣亡的親衛，半處不少拚合那些裂壞的肉身……哪一天沒有戰爭，哪一戰不會死人，可是這一刻，遠遠望著那人靜靜跪在血泊之中孤絕寂默的背影，他第一次感到，上蒼何其殘忍。
    “公子無恙，他們也算死得其所，實乃我前軍作戰不力，令此一行敗兵成了漏網之魚，險些害了公子。”老將軍歎息道，“於期好大喜功，枉顧君命，中了趙人誘敵之計，我雖已遣楊端和率兵馳援，奈何為時已晚，十萬大軍折損太半，於期方今也生死難料。”
    秦湛心神一震，“將軍所言……於期，莫不是樊於期？”
    “公子想來不知也，於期正乃桓齮表字，老夫常喚之，一時忘卻改口。”
    聞言，秦湛直覺眼前一陣發黑，若不是蒙毅手快扶上一把，已是一頭栽下緩坡。
    原為秦國上將，後因伐趙兵敗，畏罪逃往燕國，成為太子丹門客，又因一出荊軻刺秦而名垂青史的樊於期！若非王翦今日偶提，秦湛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二者的關聯。秦人吐字，“樊”“桓”聲近，竟原來不甚分明……
    “公子有傷在身，還請速速隨我回營醫治。”王翦擔憂道。
    秦湛神色慘然搖頭道，“煩請老將軍稟報君父，桓將軍乃我大秦重臣，不容有失，扶蘇放心不下，故而親自前去，請君父勿要憂心。”
    王翦未及開口挽留，對方已然大步走開，搶上前去，翻身上馬，如箭離弦。
    一路揚塵，蒙毅駕馬幾度換乘方才追上對方胯下千裏神駒，費去九牛二虎之力一把拉住秦湛手中的韁繩，“公子何故為此！桓將軍此番怕是凶多吉少，男兒上陣，有死無生，公子親去，於事無補，兩國交兵，豈同兒戲？公子若然有失，三十七名大秦銳士地下有知，豈能瞑目！”
    秦湛張張口，卻無從道訴，將軍兵敗，罪獨在己，一人叛逃，合族連坐，他隻知道樊於期去了燕國，隻知道樊氏宗族盡皆死在秦地，可是真相究竟是什麼？曆史從未告訴他，也不能告訴他，隻言片語的記述，橫亙了兩千年的時間長河，河中倒影漸漸都成了傳說。秦湛很清楚，無論桓齮有沒有叛逃之心，他都不能放其離開秦國，鹹陽城中還有一個以丈夫為榮的妻子，一個以父親為傲的兒子，沒有任何人有權力奪走他們的榮耀與生命。

    作者閑話：

    桓齮和樊於期是同一人，隻是一種假說，這裏借用一下而已
    作者菌渣爆了還愛寫這類冷劇，簡直作得也沒誰了<(￣3￣)>
    麻麻說寫文是最寂寞的過程，其實不是啊，每天要安排一大群人的衣食住行，連說什麼做什麼想什麼都要照顧到，哪有時間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