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木葳葳，蒲草蕤蕤，野徑有鬆柏，鬆柏常青青，雲上匿歸鳥，歸鳥不入林，四野寂寂，惟少年相語，意氣侃侃，娓娓動聽。
    “老將軍攻打閼與之時，阿翁私下裏還憂心忡忡，慮四萬大軍不足遠路攻國，誰料老將軍領兵方一十八天！一十八天！非但未曾向君上請令加派一兵一卒，反命軍中校尉，不滿百石者，盡數回鄉，十人之中僅取二人，故所留者皆為悍卒精銳，不僅攻破閼與，還一並奪取趙國九座城邑！嗚呼！老將軍用兵，真如神也！”
    秦湛強忍住推墨鏡的衝動，木著一張臉聽蒙家老二跟打了雞血一般，眉飛色舞滔滔不絕講述了一路王老將軍的英雄事跡，說好的沉穩少年，提起偶像秒變話嘮腦殘粉是怎麼回事？不過九座城池，如果自己好心告訴他，將來六國之中除卻韓國，其餘全被王翦父子包圓了，不知道蒙少將軍現在會是怎樣的表情。
    “公子在哼什麼曲子？”看著明明備受煎熬卻還在苦苦維持風度的人，李由意識到自己的臣子本分，體貼地催馬上前，行至二人中央，擋住邊上喋喋不休沒完沒了的人，岔開話題道。
    秦湛有些尷尬地摸摸鼻子，“你真想知道？”
    少年點頭，蒙毅想起那支歡快的調子，也暫時把王老將軍放到一旁，好奇地看過來，秦湛深吸一口氣，輕輕哼唱道，“我有一頭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我手裏拿著小皮鞭/我心裏正得意/一不小心稀裏嘩啦摔了一身泥……”
    沒等他唱完，身後一群黑衣劍士已經哄然笑作一團，蒙毅也捧腹搖頭道，“哈哈哈……公子這是哪國俚曲？為何這般滑稽？你騎的可是大兄從匈奴那裏奪來的神駒，極通人性，若是知曉你竟將它比作驢子哈哈……”
    沒等一群人笑完，秦湛胯下駿馬忽然唏律律一聲長嘶，前蹄躍起，後蹄砸地，斜方緊收，闊背一抖，徑直將背上之人甩將出去。秦湛一時不慎韁繩脫手，狼狽至極摔滾在地，剛要抱怨那連人話都能聽懂的刁畜生心胸狹窄睚眥必報，回頭卻見方才所在之處正插著一支明晃晃的長箭。
    “敵襲！保護公子！”期澤厲吼一聲，密林中執刀荷戟的趙軍也立時奔襲而出，衝上前來。
    噴濺的人血燙傷眼睛的一瞬間，秦湛才終於意識到原來殺人也可以成為一種本能，周遭喊殺聲，哀嚎聲，震耳欲聾，四麵兵戈搶攘，白刃相接，眼前蒙著濃重的血霧，手中兵器卻未有半點遲疑，百煉鋼刀輕而易舉劈開厚重的皮甲，刮碎肝腸，削破心膽，猶豫或者死亡，是根本無須選擇的事情。再度劈手砍翻雙眼赤紅仿佛帶著刻骨仇恨惡狼一般撲上前來的趙國軍卒，堪堪撞開一個襲向同伴後背的敵兵，秦湛腳下一個趔趄，已是被人縱劍砍上肩頭，勁實的骨肉死死架住滿是豁口的劍刃，反手一刀大力摜透敵人的胸膛，未及抽出絞在血肉之中的兵刃，卻不料身後垂死掙紮的趙人還能憑著最後一絲氣力死死扼住他的喉嚨，幾乎摳進皮肉的十指仿佛要扯斷搏動的血脈，捏碎昂揚的頸骨，期澤大叫著撲上前來扯起壓在秦湛背上已經死透卻猶不放手的趙人，一根一根挑斷鐵箍一般緊扣的骨節，將人一把攘在身後。
    “少將軍！拜托了！”被人攔腰扛起馱上那匹青黑勁瘦的烏蹄駿馬時，茫然回首的一刹那，秦湛隻看到一身是血的期澤隻來得及喊出這句話，便被數十把戰戟鑿得麵目全非，山嶽一般的身軀就那樣筆直地跪立在腥風血雨之中，他好像又聽見那人開口說，“公子當心，車馬甚高，期澤肩背可作墊腳”，像極了當年在鹹陽宮第一次見麵的樣子。
    平日裏傲慢懶惰，恃寵而驕，說它一句不好聽的就得撒野甩自己一個大馬趴的“神駒”，此時馱著三個少年卻似當真有負乘萬鈞之力，逐日追風之能，秦湛伸臂環住身前的兩個人，劈手奪過蒙毅掌中的韁繩，一記手刀將人打暈在前，麻利捆住對方的雙手，果斷將韁繩交到李由手裏，趕在胯下良馬撒蹄奔開前，翻下馬來，踢起地上的斷箭狠狠紮進馬兒後臀之上，烈馬吃痛，一聲長嘶揚首振蹄便飛馳而去。
    李由回頭望向毫不猶豫返身奔回死地的人，默默抓緊了手裏的韁繩。
    背後一路烽煙，腳下黃泥沃血，一朝大夢初醒，數萬將士盡作刀下亡魂。
    “將軍！走吧！回去也是死路一條！大丈夫何處不能容身？以將軍之才略，投奔六國，何愁不得重用，哪怕隱姓埋名也好過回鹹陽伏地待死啊！”狼狽突圍的親信泣諫道。
    “不……我是為了大秦，君上不會如此待我！”
    “君上不罪將軍，秦法亦不罪將軍乎？”
    六神無主的桓齮聽聞秦法二字一時膽寒，不覺更為氣短，“若然去秦？何枝可依？”
    “秦國近攻於趙，遠交於燕，將軍去燕，當無慮也。”
    壯士窮途，英雄末路，狂沙埋斷戟，蓬草藏鏽劍，桓齮無論如何也未曾料到昨日正當意氣風發，今日竟已如喪家之犬。

    作者閑話：

    我更得好慢啊，我也不曉得會有多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