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好基友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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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日李斯說秦王一天下,曾有計雲,修政為先,強兵於後,陰遣謀士齎持金玉以遊說諸侯,諸侯名士可下以財者,厚遺結之;不肯者,利劍刺之。計策先行,良將隨後,東並六國,不日可得也。嬴政雖依計取之,卻終覺此法奸巧有餘,成事不足,為君王者,胸懷當如日月朗朗,而後方可禦臣治民,統定四方,本末倒置而陷於權謀,豈是立身強國之法?
    李牧向為趙國良將,常居代、雁門備匈奴。厚遇軍丁,多饗士卒,匈奴每入,惟謹烽火,收保不戰,如是數歲,雖無功績,亦不亡失,匈奴以為怯。縱使趙王苛責,邊士亦輕而視之,李牧卻仍能堅執己見,穩如泰山,直至時機成熟,士氣可用,方才陳重兵,布奇陣,誘敵深入,大破匈奴十餘萬騎,滅襜襤,破東胡,降林胡,終使單於奔走,其後十餘歲,不敢近趙邊城。其心性之堅韌,謀思之縝密,意誌之頑悍,可見一斑。
    嬴政素知李牧為心腹大患,但他自認秦國虎狼之軍,為當世之雄,豈會當真因一人之故而寸步難行?不單如此,胸中也著實存了惜取英雄之意,大丈夫死當沙場埋骨,困於朝堂詭詐,負盡一世英名,終歸可惜。然而事實證明,是他太過自負。數十萬秦軍將士的鮮血叫他不得不承認,李牧不除,秦軍難入趙地。而後方從李斯之言,陰結郭開,羅織罪名,令其君臣離心,直至借刀殺人,這才一舉掃除大秦東進之路上最大的絆腳石。
    座上君王望著室中麵帶遲疑的臣子,起身行至近前,“先生但說無妨。”
    對趙之事,李斯已有諸多考量,用人定計也早爛熟於心,然而麵對眼前光風霽月的君王,想起將要言及的陰謀權變,竟一時生出了自慚形穢之心,旬日裏引以為傲的無雙辯才,此刻竟全無用武之地。聞聽對方開口相詢,他撇去那些旁思亂緒,定下心神,啟聲道,“君上恕罪,秦之患,在李牧,然李牧為將,統兵於外,久不見趙王。趙王善之,則君臣一心,趙國不當圖;趙王疑之,則君臣離心,先除李牧,後進強兵,不日趙地可入秦,故而秦趙之戰,在朝而不在野。”
    “朝之戰,何為也?”
    “功高蓋主,臣無過而君主見疑,況匈奴一戰,李牧盛名顯於當世,功大名顯,主弱臣強,若無異心,謙敬方乃全身之道,然李牧其人,骨鯁不化,初掌軍務,示怯於人,趙王讓之,而使他人代將。後歲餘,匈奴每來,出將迎敵,戰皆不利,亡失甚多,百姓不得田畜,趙王由是複請李牧,李牧卻杜門不出,稱疾請病,以迫君王,此為臣之大忌。昭王一世英主,武安君尚且伏劍,況區區趙國李牧爾。”李斯語畢,方覺言語失當,妄議先君,實非明智之舉。同為臣子,武安君警鑒於前,李牧而今在他眼中已不過是個死人了,兔死狐悲,但不知他與君上又將何去何從。
    嬴政聞他言辭慷慨,神情卻有蕭然之色,“先生可是憂慮寡人來日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令先生效越之文種乎?”
    “臣……不敢。”李斯垂首道。
    “君若信我,如我信君,先生不負寡人,寡人安能負先生?”
    李斯不覺蹙起濃眉,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當真領會了君王話中之意,君若信我,如我信君,那麼若是臣下先起異心,是不是便無須再期待君王的信任了?為人臣子,若然辜負君王信任,是不是下場便不止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這麼簡單了?明明不過一句安撫,為何他竟從中聽出了警告?“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君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李斯奉君,如奉日月。”
    嬴政心中暗潮迭起,對方越是這般赤誠,他便越對前事耿耿於懷,隱忍多時,終於還是在麵前人那片坦蕩的眸光中問出了潛藏已久的困惑,“李斯,汝之所忠,究竟是寡人,還是大秦!”
    “臣眼中,君上便是大秦,大秦便是君上。”
    “寡人百年之後,君當如何?”
    李斯聞言,癡愣半晌,繼而囅然而笑,“君上年富力強,如日方升,臣下卻已未老先衰,君上百年之時,李斯怕是早已填屍於溝壑間,與野狐山鬼為伴了。”
    君臣二人,靜默良久,嬴政看著對方鬢邊潛生暗長的白發,年富力強,如日方升……似乎麵前人也並不比他癡長多少,“縱橫捭闔,先生擅之,趙國之事,一切有勞先生統籌謀劃,但有所需,嬴政無不應允,秦國府庫隨君取用,黑鷹衛士憑君調遣,大秦軍將雖悍不畏死,大好兒郎有去無回亦非寡人所願。”
    李斯點頭應下。方才諸多歧辭妄語,二人心照不宣,決口不提。
    月上中天,李斯揖禮告退,嬴政看著對方孑然蕭索的背影,語帶關切道,“先生,將家小接來鹹陽吧,先生為國事日夜操勞,身邊總要有個人照顧。”
    李斯停在半開的門扇前,回首望向盈盈燈火中君王年輕的麵容,“君上百年之後,若天不見憐,果叫這副殘軀忝列於世,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韙,李斯也當傾其所有為大秦謀一個萬世基業。”
    秦軍開進趙國平陽時,夾在一群彪悍的大秦鐵騎中間飛馬奔出函穀關的秦湛,腦子裏卻還在思考秦王爹和李斯的革命友情。他清楚,男人之間的愛有兩種,一種是做出來的,可能齷齪不堪,可能淫蕩卑劣,可能千夫所指,可能遺臭萬年,一種是拚出來的,無關情欲,卻比前者更叫人心旌搖曳,意蕩魂飛,所以它能為人稱道,它能名垂青史,它能百世流芳。秦王爹惜字如金,李斯也不是多言多語之人,偏偏這兩人卻總能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哦不,是民吏軍政到諸子百家。李斯於秦國的功績,完全不亞於薑尚之於文王,管仲之於齊桓,伍員之於闔閭,商鞅之於孝公,若非矯詔合謀之事,他在曆史上的地位當遠不像後世那般。秦湛唯一覺得心塞至極的是,每次這倆好基友見完麵,秦王爹看他的眼神就多出一份鄙視,臥槽這是為什麼啊?真不是未來丞相在老爹麵前說他壞話嗎?
    秦王爹指派他前去楚國接回李斯的家小,這種公費旅遊,秦湛倒是樂意之至,隻是六國拒秦,就這麼把兒子扔出國門,老爹真不怕他被敵人抓去做成人肉叉燒包嗎?他也知道自己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如今六國皆弱,堂堂秦國太子無論去到哪一國,即便不為六國國君奉為上賓,也不至於碰到什麼危險,但秦湛低調慣了,出了秦國,還是交代隨行軍衛換了常服。
    一行出函穀關,經韓魏入楚。上蔡位於楚國北境。傳說伏羲氏因蓍草生於菜地而畫卦於蔡河之濱,後人遂名其地為蔡,後武王封其弟叔度於蔡,建立蔡國,以國為氏,傳十八代近五百年,稱上蔡。戰國後期,七國合縱連橫,戰事不息,無形之中卻也加速了華夏大地的交流與融合。一路走來,人情風物雖各相異,但異中有同,異中求同,已是大勢所趨。百越尚未歸附,荊楚尚屬蠻夷,遼東還是一片荒莽,北境還有無數強敵,哪怕秦王爹留給他一個六合歸一的天下至尊,恐怕他也做不了太平之主,呃……一不小心想多了,他這個太子做不做得到頭還說不準呢好像。
    “公子,前方十裏便是了。”期澤召回前哨,上前稟報道,李斯為荀子高徒,才名廣播,又曾在上蔡為吏員,與眾相熟稔,故而李家並不難找。
    秦湛點點頭,吩咐身後十數軍士下馬而行,秦王爹原意示以威重,要秦湛廣布恩澤,慰饗上蔡父老,將李氏近親旁戚悉數帶回秦國,但秦湛臨走之時,李斯卻再三言道,無須鋪排張揚,家小平安足矣。秦湛也覺李斯既無意衣錦還鄉,他也沒必要高調宣揚,秦王爹雖是好意,但難免來日秦楚開戰,楚人不會怨及故人。
    野有蔓草,蔓草青青,路有王孫,王孫且行、戰國時期,行陰陽五行之說,楚國地處南方,主火,以朱雀為神明。楚人認為自己是日神遠裔,火神嫡嗣,故而鍾愛赤色。入鄉隨俗,秦湛也以一身暗色赭衣以示莊重。
    初時被派往公子身邊,公子尚是天真孩童,如今眨眼已成昂藏少年,英拔俊挺,舉世無雙。身為公子武師近衛,期澤亦覺與有榮焉,提劍禦馬,荷戟驅車,公子已全然不輸大秦銳士,兼習六藝,遍覽百家,護法為君之道,更由君上親自教導。嗣君若此,當是蒼天授意,以興大秦。
    裏社在望,卻不聞雞鳴犬吠,不見行人炊煙,秦湛心生疑惑,不覺加快了腳步,卻未料轉過山陵,眼前所見,頓時令他大驚失色。

    作者閑話:

    作者每到周末晚上就會被對周一的無窮怨念虐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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