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緊捏成拳的右手手心中全是汗，此時此刻，多麼希望軍醫的手伸過來與我的手握到一起掌心相貼手指交纏。從前隻是簡單的一個動作，如今都成奢望。
    耳旁一起從死人墓出來的後生，如今成為我的警衛員。他拿起我丟下望遠鏡仔細看著，接著聲音發顫的說：“已經有七個……又一個移動了一下，八個了。”
    我忙道：“我怎麼一點看不出來。”
    後生吸一口氣：“小時候跟著爹打獵，要長時間在黑暗中伺守獵物。周圍輕微變化，都必須認真去觀察——看，又有一個動了……兩個……天。”
    “十個都活著，這……這……”我的身子劇烈發起抖來，拽著的拳頭也握得更緊，汗水一滴滴從額邊淌下。這一刻又是緊張又是高興，很自然而然將頭在壕溝上不輕不重地一下下碰撞著。
    後來軍醫跟我說，他不知道自己伏在地上有多久，槍聲之後一切全是死寂，他甚至以為自己已進了地獄。一動不動，必須把自己當成死人才能把島賊瞞過去，自己一個暴露就等於全體暴露。
    “天曉得，所謂“全體”，究竟還有多少人？”軍醫但心會不會隻剩自己一個了。其餘的，都由假死屍變成真屍體了。偷襲的計劃是軍醫自己的提議，確實是個好計劃，即使“全體”隻剩下他一個人，隻要爬到碉堡下方，還是可以為我軍製造相當有利的進攻機會。
    這個敢死任務，十個人若還未行動就隻剩一人，那未免太壯烈了。軍醫說：“至少有七八顆子彈，就在我耳邊呼嘯而過，帶起死亡的氣息鑽進土層。”
    聽他這樣說的時候，我禁不住想：什麼種籽播進土中，就長出什麼植物來，那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機槍子彈也如那般歡呼著鑽進土地，卻開出死亡的綠葉仇恨的花朵。
    任何一枚子彈，都可以奪走軍醫的生命，可他卻奇跡般的活著。非但如此甚至沒受傷，沉甸甸的炸藥包壓在身下，咯得他生疼。軍醫問我：“小子，炸藥若是炸了，我的身子會剩下多少？清掃戰場的時候你能認出我來嗎？”
    軍醫還記得自己在臨時指揮部裏，就炸藥包怎麼攜帶提出的方案：“必須壓在身下用身體掩護，就算中了槍，甚至子彈穿過身體也不致於爆炸。”隻要有一個爆炸，搗軍就會察覺偷襲計劃，這一點所有人都明白。
    整個過程，軍醫一直留神分辨佯攻中的爆炸，是手榴彈炸開還是炸藥被引爆。好像沒有爆炸，無論死活，每個敢死隊員至少沒使任務無法繼續執行。
    我恨恨瞪他一眼，氣呼呼的說：“你是有文化的人，無論怎樣，你的身子都不會少什麼。問題是，會變成什麼，飛到什麼地方去了。”說著打了自己嘴巴：“我呸——”
    “我的耳際總響起你的聲音，你衝著厭煩的一切呸呸呸，衝著我傻傻的樂……”軍醫將頭靠在我肩上，慢慢的回憶距離死亡最近的偷襲：“小子，你的聲音總能使我心神寧靜，每一次扣動扳機的時候，每一次擊倒一個生命……”即使生死存亡之際也管用，卻同樣令他心亂如麻。
    “我一直睜著眼睛。”他的手摸到我的臉，我臉上的傷疤及胡須：“就在我的眼前，突然來了一隻甲蟲，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那麼鮮活那麼真實。小子——”他翻起來與我對視：“那一刻我知道自己不會死，真的，我就是知道。”
    甲蟲慢慢爬過他的視線，像是爬在他的心上。那種爬搔，今得軍醫心頭空空蕩蕩的，很想找個地方靠一靠，可是靠向什麼所在呢？那一刻我與他中間橫著生死，距離如此遙遠，。
    就算仗到都這個地步，軍醫仍不認為自己是為了民族大義才伏在曠地上。他的家世就算搗軍攻到大都，宋喬山也不會準他參戰。而如今，本該被一群人伺候著的天之驕子卻因為呂鳳山，因為要代替我犧牲，趴在了野地裏。
    軍醫趴在那裏，腦子裏隻是不停想，到底是呂鳳山會犧牲自己才替代他，還是害怕呂鳳山會犧牲而替代他？軍醫也如此問我：“小子，你能回答我嗎？”他自己不知道，我卻清楚。
    我與他之間經曆的許許多多的事，其實全因他先愛上了我，他不知道，是因為身在愛中，愛得太深。而我一直是後知後覺，仍處於得到多於付出發階段。：“軍醫，我隻知道，該發生的，全發生了。”所謂傾情不過如是。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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