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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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年三十晚,家家戶戶都在團聚歡慶,而有一群人,為了生計、為了責任,卻還奔波勞碌在工作崗位上。比起那些電視台會采訪報道的第一線工廠工人,隻是為了多賺一些錢的餐飲服務人員甚至沒有一絲值得歌頌的高尚。在熱鬧歡快的酒樓筵席和人群中穿梭,端茶遞水、上菜、收拾清潔,隻要客人或者老板需要你幹什麼就得幹什麼,忙得像個陀螺,早就把心底裏那絲絲不能跟家人團聚的遺憾、難過和委屈拋到腦後去了。
天慢慢就黑下來了,甚至下起了絲絲的寒雨。然而,酒樓裏麵一片歡聲笑語,和樂融融。從暖洋洋的室內來到陰暗寒冷的外麵,何輝不禁打了兩個噴嚏。他揉揉鼻子,立刻挽起雙手手袖,一邊從一個地拖桶裏麵舀水澆到地上,然後用手上的長刷把大力刷洗地麵。這裏是酒樓的進貨後門,對著一條小橫巷,不遠處就是三個大垃圾桶。周圍都是汙水和泥濘。本來何輝正在前邊一遍遍地拖洗被客人踩髒的走廊地板,忽然老板走過來叫他到這裏把地板衝洗幹淨。
他沒有戴橡膠手套,也沒有人要給他一套,因此何輝隻能光著手,用力地抓著冰冷發硬的長刷把手,竹製的把手甚至裂開了一條條的縫隙,每次何輝一用力就會裂開,把他的手掌夾在裂縫之間,有次甚至有跟倒刺直直刺進他的手心裏,他不得不忍著痛湊到燈下才把刺拔出來。
屋簷上的雨水滴進他裸露的頸後,冷得他打戰。忽然,他聽到一個非常細小的聲音。凝神聽了一下,是貓叫聲。何輝心裏一動,朝著聲音方向走過去。一隻黑色貓咪藏在簷下的一個小小三角位置躲避著寒雨,大概是冷壞了,何輝過去把它抱起來的時候,貓咪甚至都沒有掙紮一下。或者是感覺到何輝身上那單薄的溫暖,貓咪邊往何輝懷裏湊,邊伸出舌頭舔了何輝臉上一下。何輝輕輕地撫摸著小貓身上那已經被雨水打濕的淩亂皮毛。
這時,巷子那頭忽然有人走過來,一個小孩子扯著大人,一看到何輝,就大聲叫:“啊,瑉舅舅,我就知道小貓咪在這裏!”大人撐著傘,臉上帶著點不耐煩,何輝一看,卻想不到竟然是謝瑉。兩人都麵露驚訝。小孩子已經跑到何輝旁邊,仰著頭一眨不眨眼地看著他手裏的小貓咪,奶聲奶氣地哀求:“叔叔,給我摸摸小貓行不行啊?”
“可以啊。”何輝立刻說,半蹲下身子,把小貓湊到小孩的前麵。小孩子小心地伸出小手,碰了碰小貓的頭。何輝簡直要被他的動作可愛死了,又問:“要不要抱抱它?”
“可以嗎?”小孩高興得快跳起來,卻似乎又想到什麼,小臉為難地看向謝瑉,“舅舅,我可以抱小貓嗎?”
“抱吧。小心別把衣服弄髒,不然你媽咪等會兒罵你別說我不幫你。”謝瑉沒好氣地說。
何輝看他一眼,才把小貓慢慢放到小孩懷裏。
“啊,它真可愛。”小孩撫摸著小貓說道。
何輝笑著看他。
“你在這裏打工?”謝瑉走過來屋簷下問。他看到何輝的頭發都被雨水打濕了。大年三十的,他卻在這個陰冷的地方洗地,謝瑉不禁感到有點心疼。
“是啊,”何輝有點局促地說,“學校都放假了,有個朋友介紹我過來幹的。”
“不回家過年?”謝瑉問。
何輝苦笑著搖搖頭:“家裏沒有人了。回去也是這樣。”他不是太願意在謝瑉麵前說這些,因此反問,“你呢?”
“我堂哥在這個城市。今年輪到在他這邊過年。”謝瑉說。
“你們出來吃年夜飯?”何輝問。
“是啊。”謝瑉指指酒樓後麵不遠的一家五星級酒店。隻是看到酒店門口的那些彩燈和氣球,何輝就已經可以想象得到裏麵的氣派和豪華了。想到這點,他心裏不禁有點黯然。
小貓忽然嗷了一聲,從小孩懷裏跳下來,遁進黑暗中不見了。小孩愣了愣,哭喪著臉看謝瑉。謝瑉頭痛:“林要你這臭小子新年頭給我哭出來試試?!”
“嗚,你凶我!”林要哭喊著道。
何輝連忙湊上去,手拉著他,安慰地摸摸他的頭:“別哭啦,貓咪是困了,所以要回去睡覺了。”
林要眨著兩隻大眼睛看他,哪裏有什麼淚?不過這個人摸著他的頭讓他很舒服,而且還對他好溫柔。他張開小手臂抱住何輝,腦袋在他肚子上蹭了蹭,像隻小狗一樣。他抬起頭:“叔叔,你的手怎麼了?”他是看到何輝那隻殘手了,然而,竟然並不覺得恐怖,甚至想伸手去摸摸。
“啊。”何輝反而怕嚇著他,把手藏到後麵。
林要皺著眉頭:“叔叔,是不是很痛?”
何輝愣了愣,又伸手摸摸他的頭,低聲說:“現在已經不痛了。”
謝瑉看著他,想要說什麼,口袋裏的手機就響起來了,打來的正是林要的媽媽。跟對方交代了幾句,謝瑉過來拉起林要的手:“回去了,你媽咪到處找你,跟叔叔說再見。”林要嘟嘟嘴,最後還是向何輝揮揮手禮貌而可愛地道了別。
謝瑉轉頭看看何輝:“先走了,下次有機會找你。”說著拉了小孩朝酒店那邊走去。
何輝看著他們走開,又到小貓消失的地方找了找,小貓卻已經完全不見了蹤影。他歎口氣,重新幹起活來。
從下午四點多鍾到現在晚上七點,戴堯東不記得經自己的手傳過多少盤菜了。把上菜車推進紛亂吵雜得像打仗一樣的廚房,吆喝著廚師快點把自己的菜上齊,然後是立刻把菜推到包間,最後還得幫著包間服務員把菜一一端到桌上。不過戴堯東已經非常習慣這種緊張的勞作,甚至,他還希望更加勞累點,這樣他就能把母親、蔣昊及關於自己未來的事情都通通拋到腦後。
母親還不知道他沒有讀研究生,當時他是那麼一意孤行,即使是在母親萬分希望他回家找份安穩的工作,他還是回到了這個城市。現在,他反而為了一個非常厭惡他的人,而放棄了讀研。如果讓母親知道這一切,或者她會瘋掉了也不一定。
過年之前,母親打電話來問他過年是否回家,得到自己否定的回答後,戴堯東可以感到母親語氣裏有種極其少有的明顯的失望。戴堯東其實對母親並沒有什麼深厚的感情,小時候他被父親每一次毒打,母親都隻是懦弱地站在一邊,一臉驚恐而無助。有時候戴堯東甚至惡毒地想,或者那一刻母親會因此感到慶幸或者高興。父親死後,母親也是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那樣的男人,其實有什麼可惜的呢。從那以後,母親就幾乎不管他了。或者正是有這種母親,戴堯東才會養成如此陰鬱隔絕世人的性格。
曾經,戴堯東把蔣昊當做他這麼多年人生的一線光,他隻是想把它圍攏在自己的手心。然而,他忘了光是根本不可能捕捉的。同時,在後麵如同那追日誇父的他,已經感到非常疲累了。——或者蔣昊並非是他眼裏的那束光?又或者,光其實處處皆在?也許是何輝那如同親人大哥般的關照,戴堯東可以感受到即使是在蔣昊那裏也無法體會到的溫柔對待,如果這才是一個人善待另一個人的明證,那麼蔣昊的那絲曾被他奉為瑰寶的溫情又究竟是什麼呢?或者僅僅就是個無足輕重的舉動?隻是一想到自己追尋這麼久,或許所追趕的隻是如此可笑的東西,戴堯東就感到一陣陣心慌。因此,他不去想,不去管,隻是不停地勞役著自己的身心,讓自己無從思考所有這一切。算了吧,反正他本來一直就是孤獨一人,即使放棄什麼得到什麼,對他來說又有什麼區別呢?
打開包間的門,戴堯東就如上了發條的機器人一般,快速而小心的把一盤盤菜放到滾動的菜盤上:“請慢用。”他說著這句並沒有任何人注意的話。當他把桌上多餘的空碟子收起來的時候,他感到有人在看他。戴堯東抬頭看了一下,手裏頓了頓。對麵坐的那人竟然是蔣昊,坐在蔣昊旁邊的正是林舒。林舒正在跟身旁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說話,逗得那老人張著沒有牙的嘴笑個不停。
戴堯東一下子就想到了。他是知道蔣昊家在這邊的,肯定是林舒無法回家,於是蔣昊就把他帶回家來吃飯了。當然,按照蔣昊的性格,不會一下子把事情攤開來說的。即使是林舒,蔣昊大約也沒有更進一步地表白,因此之前他才會被戴堯東要挾得了。
此刻,看到蔣昊因為他而麵色幾乎發青的樣子,戴堯東反而第一次覺得他可憐。其實,戴堯東之前那種讓人無盡生惡的行為,換著是老成世故點的,早就會讓戴堯東身敗名裂了。所以盡管一直以來蔣昊對戴堯東也羞辱打罵過,但是卻反而顯露了那次隻有他注意戴堯東的那種難能可貴的溫柔的一致。
戴堯東忽然感到,那些曾經狂烈縹緲的無始無終的愛戀終於在這個不恰當的時刻、這個鬧哄哄的場麵,永遠地結束了。他沒有再看蔣昊,低著頭從門那邊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