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李嫂一家人無聲無息搬走了。何輝聽房東說，原來是李嫂丈夫所在的施工隊出了事故，工地把一個建築工埋在了水泥攪拌機裏麵。怕死去的建築工的家屬和同鄉來找麻煩和賠錢，李嫂丈夫就立刻帶著一家子逃到別的地方去了。過了沒有兩天，屋子就重新租出去了。
    新鄰居是個很年輕的男人，很瘦，在這個天氣穿得比何輝還要少。麵色冷漠陰鬱，何輝向他點頭打招呼也不應，一張臉凍得快發起青來。何輝還以為他是那些癮君子。
    有天晚上收工回來，何輝把車推進院子裏，忽然看到旁邊屋的大門敞開著。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但是裏麵連燈也沒有亮。
    何輝還以為是遭了賊，他喝了一聲什麼人，慢慢走過去，竟然看到那個男人癱倒在屋裏門旁。何輝慌忙跑過去扶起他，對方的整個身子都是軟的，渾身滾燙，看來是發高燒昏迷了。男人已經完全沒有了意識，還好他瘦，不算太重，何輝半扶半抱艱難地把他挪到三輪車上麵，然後把人送到了附近的社區醫院。
    值班醫生一看也大吃一驚：“怎麼搞的，燒成這樣，遲點就把腦也燒壞了……”說著連忙把人拉到急診室進行治療。
    何輝坐在外麵，翻出自己口袋裏的錢數了數，怕等會兒不夠付住院費。
    戴堯東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他最後的記憶是一陣陣頭暈目眩，手腳發軟，然後就失去了意識。
    自從那天見到蔣昊之後，戴堯東就決定放棄不再繼續讀研究生了。蔣昊不在那個學校，他又為什麼要去堅持呢，況且他本來就沒有能力繼續負擔學費，即使是申請助學貸款，他也不知道到什麼時候才能把錢還完。連手續也無須辦，因為他的學費甚至還沒有繳交。想到那個欣賞他的導師，戴堯東倒是有一點感到愧疚的，但是也很快拋諸腦後了。
    為了最接近蔣昊，戴堯東決定就在這個學校附近安頓。很快，他就用在暑假裏辛苦賺來的錢租了一個最便宜的地下一層出租屋，抱著隻要呆在這裏幹什麼也沒有所謂的想法，他在附近一家快餐店裏找了份送餐員的工作。
    那天早上下了一場寒雨，雖然不大，但是戴堯東渾身濕了一大半。當他把快餐送到學校裏麵的室內網球場的時候，他看到蔣昊正笑著跟兩個同學走過來。他們都穿著運動服，手上拿著網球拍。
    蔣昊一看他就麵色大變。他跟旁邊的人說了一聲，就向另一個方向走開了。
    戴堯東想追上去，但是有兩個人圍過來叫住他。
    “戴堯東，你不是在Y大讀研究生的？怎麼在這裏送餐？”他們驚奇而好笑地打量他，像他是個外星怪物。戴堯東大約認出他們本科是跟自己同班的，除此外對他們毫無印象。
    他想走。一個男的借位推了他一下，然後兩人才施施然走開了。邊走還邊在說：“扮什麼清高？你知道他連襪子穿得破窟窿都不舍得買嗎？真寒酸！”
    因著早上那場寒雨，到了下午，戴堯東就感到自己開始發起燒來了。從小到大生病，他沒有哪次是不扛著的。因此就很不以為然，中午、晚上還是一如既往地隻吃了幾個饅頭充饑。
    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宿舍，他卻感到有點支撐不住了。頭在暈眩旋轉，極端惡心想吐，難受到他想要脫離這個世界……
    但他睜開眼，卻發現冬日的陽光燦爛溫暖得他鼻子一酸。他看到那個住在他旁邊的有著一隻殘手的男人走進來，把一碗冒著熱氣的粥放到他的床前。
    “你感覺怎樣？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男人忙不迭地問他。
    “是你送我來醫院的？”戴堯東問。
    男人點點頭：“醫生說高燒退了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了，你還是多休息一下。餓了的話吃點粥。”
    戴堯東看著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謝謝。”
    何輝想不到戴堯東非但不是個什麼癮君子，還是個大學生。戴堯東沒有告訴他，是何輝有次在病房外麵聽到他跟人說電話的時候知道的。打電話來的是戴堯東保研的導師，問戴堯東為什麼不回去注冊，如果是學費問題，他可以為戴堯東先行墊付。他是很欣賞戴堯東的。不過戴堯東最後還是拒絕了。更讓何輝想不到的是，戴堯東就在他附近一家快餐店裏打工。看著眼前這個比他少了好幾歲、沉默陰鬱的男生，何輝想到了他的弟弟。上次在影像店偶遇的長得像他弟弟的那個男生，最後被證實跟他弟弟的生日並不相同。戴堯東比那個男生更不像他的弟弟，但是何輝心裏卻奇怪地湧起了一種小時候要保護弟弟的責任感。於是，他也像個大哥一般照顧著這個在病中毫無依靠的人。相應的是，在感情非常淡漠的戴堯東心裏，也不由得給與了何輝的一絲絲信任。
    到戴堯東出院，兩人已經成了有點兒交情的朋友。
    在病中，人會變得孱弱。有好幾次，戴堯東都希冀蔣昊會出現在他的麵前，他不需要對方跟他說什麼，隻是這麼靜靜地看著自己，他就會很滿足。但是，一切也隻是妄想罷了。
    蔣昊躲他還來不及，怎麼會來這裏看他呢。
    之前的那家快餐店早就因為戴堯東生病不能上班而把他辭掉了，他又找到另一個家，除了送快餐，還得在店裏跑堂。
    那天，是林舒看見的他。林舒還是一如既往地幹淨，臉色紅潤，天生沒有煩心事的模樣。蔣昊就跟在他的旁邊，溫柔地看著他笑。
    林舒看到他，很驚訝的樣子。問他怎麼不讀研了，是不是有什麼困難。蔣昊大約此時才得知他沒有讀研這件事情，很罕見地也看了他一眼。
    戴堯東木然地站在那裏：“我沒有錢，就不讀了。”
    “可以申請助學貸款。戴堯東你讀書那麼厲害，不讀太可惜了。”林舒說道。
    “有什麼可惜的？”戴堯東冷冷地說。
    “靠，你怎麼這麼說話？！”蔣昊不滿道。
    戴堯東看他一眼，似乎第一次感到陌生。麵前的這個人，還是記憶中那個唯一注意到他、把他背下山的人嗎？這真是那個自己即使在病中也渴望著相見的人嗎？或許那場洶湧的高燒，如一個小小的翻浪，湧上來衝毀了並不堅固的沙中樓閣。戴堯東感到累。他第一次在蔣昊麵前首先轉身離開。
    轉眼間，就到了寒假。不同於暑假，學校裏幾乎所有人都趕回家過年。張樺早提前幾天就搭著長途汽車回家了。
    天氣冷，碩大的校園幾乎空無一人。一切都變得靜極了。何輝的手都凍得僵掉了，他不得不一次次停下車來，把雙手籠到嘴邊嗬著微弱的暖氣，同時大力摩擦讓血液循環。隨著學生的減少，學校裏很多店鋪都暫時營業了。這些人很多都是外地的，辛苦一年也是為了這個時候跟家裏人團聚。因此，一天下來，何輝也收不了多少廢品。
    這晚回到出租屋，戴堯東在門口叫住何輝：“輝哥，過年那段時間我們老板親戚的餐館很缺人，工資比平時的要高，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幹？”反正收紙皮也收不了多少，何輝當然願意。
    “但是他們願意要我這樣的嗎？”何輝擔心地問。
    “要的。他們很缺人。”戴堯東說。
    第二天，戴堯東就帶著何輝到那間餐館去。餐館還挺大，分前後兩棟。前麵那棟是做酒樓的，檔次低一點；後麵的主要是做精致小包間。就正如戴堯東所說，因為春節的關係，餐館裏樓麵的跑堂、服務員和廚房的幫工等性質臨時又工資低的工作，都非常缺人。即使是何輝這樣的，也被分到做樓麵清潔。而戴堯東則被挑到了小包間裏做服務員。
    因為急著要人用，當天他們就開始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