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又是蕭玨……喬曦頗感頭疼。
    “本宮原以為，大人今日來此是為項大人說情，可沒想到竟是為了蕭玨。”
    關皓修輕搖頭，坦誠道：“如果陛下真要派項大人前往涼州傳旨，此刻聖意早已下，而不僅是從宮中傳出來的消息。”
    “娘娘與臣皆知，陛下找項大人的麻煩，無疑是昨日紫宸殿外項大人對娘娘出言不遜。陛下寵愛娘娘之心，天下皆知，自然不會白白放過項大人。”關皓修解釋道：“項大人胸有丘壑，乃當世之才，區區一個禦史大夫之位，實在是埋汰了他。想必陛下自是清楚。禁宮之內，消息嚴密，而能從中傳出來，必是有人刻意放出風，目的就是想讓項大人知曉，給他添些苦惱而已。”
    喬曦頷首讚許，這也是她明明知道若項平去涼州定是有去無回依舊默不作聲的原因。不過……
    她勾起唇角，道：“聽聞好友欲去送死，還能如此審時度勢，冷靜分析，關大人的確不簡單。”
    關皓修拱手，道：“臣雖不知陛下，但臣了解娘娘。昭儀絕不是小肚雞腸之人。”
    他信她，十足的篤定。她回他一笑，笑顏明媚，比下了外麵梅花朵朵。
    “所以，關大人是來為蕭玨說項。”她絕美的手指愛憐地劃過杯盞，如同露珠滑過葉麵的輕柔。
    “是。請娘娘高抬貴手，勸陛下收回成命。”
    喬曦的手收回貂裘內，她眉眼盡是妖嬈，可卻寒冷無情。
    “大人可知蕭玨漠視朝廷，已擅自興兵伐梁？”
    “臣知。”
    “大人又可知若蕭玨得梁國，大雍上下將無人可以製衡他？”
    “臣知。”
    “蕭玨的燕雲鐵騎所向披靡，涼州公子府人才濟濟，天策軍四戰四捷盡收人心，大人可知？”
    “臣知。”
    “既然大人皆知，依中書令而言，蕭玨可留得？”
    “不可。”
    她悠然含笑道：“大人亦認為此人不可留，又何來勸本宮三思？在本宮看來，蕭玨如脫韁的野馬，隻有趁這匹馬還未瘋得徹底時斬殺他，這樣才不會傷人傷己。”
    一條人命的生死，她說的極為輕鬆，令人不寒而栗。
    關皓修道：“回娘娘，臣來此，是因為關皓修既是大雍之臣，亦是大雍之民。”
    “關大人……”
    關皓修沒有停下的打算。他道：“為臣者，食君之祿，擔君之憂。蕭玨功高震主，不聽聖命，蔑視皇威，涼州公子府已然是獨立的朝廷，不說蕭玨是否真能得梁國，就算不得，也應提前除之，免留後患。”
    “但是，”他深深拜去，“敢問娘娘，若沒有蕭玨，涼州該如何？”
    他目光灼灼，接著問：“沒有蕭玨，何人可執掌燕雲鐵騎？何人可手握天策軍？難道陛下要這數萬大軍倒在自己人手裏？難道西境又要重蹈十年前的覆轍？難道娘娘當年所經曆的劫難要親手加在涼州？”
    “關皓修！”喬曦忽的起身，漂亮的眸子怒氣。千不該萬不該，關皓修不該提及十年前的事，那是她想也不願想的噩夢。
    怎料，關皓修依舊直言不諱：“十年前胡虜入境，敬賢王戰死，涼州易主，大雍被迫遷都。娘娘比臣更明白當年為何大雍慘敗至此。一己之私，已是兵戎誤蒼生，一己之利，累及山河國破人亡。如今，陛下和天寶帝有何分別？昭儀又與柳太後有何分別？”
    “放肆！”喬曦一揚手，麵前的茶盞摔成碎片。她衝到關皓修麵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怒道：“關皓修，不要以為本宮不敢殺你！”
    他竟敢……他竟敢在她麵前屢屢提及十年前的那場災難，親手揭開她的傷疤；他竟敢將她比作此生她最恨的人。他是她的好友，是她可以信任的人。可這一刻，他的清俊如此清晰，卻又如此模糊。
    是誰在她命懸一線時將他攬入懷中，聲聲喚她“昭儀”？是誰為她策馬飛馳回宮，救她一命？又是誰與她品茶臨風，暢談古今？
    他幽黑的眼映出她的容顏，她眼中淚光分明，他不舍不忍。當年桃花春風美人麵，她倚欄杆，笑嫣然。他竟不知她內心隱藏的刻骨銘心。
    他是她的至交，可是他同樣是她的臣，替她挑起山河複興的重任，與她同擔大雍基業。
    “昭儀剛剛言，為官者，一心可決勝千裏，一念，可血流成河。臣泣奏，為君者可興天下，也可亡天下。大雍可沒有關皓修，亦可沒有項平，但是，不能沒有蕭玨。”
    關皓修字字擲地有聲，落下的話音在寂靜的四周回蕩。廣袖纏卷著他的綸巾，於素白的天地間飄揚。他長衫磊落，如鬆柏常青。
    為君者可興天下，亦可亡天下。
    ……可興天下，可亡天下。
    為君者……
    他的話，在她的耳畔回響。
    怔怔的，她鬆開了他的衣襟，踉蹌地後退數步，險些跌倒，他眼明手快，立刻扶住她。
    “昭儀……”
    終於，她看清了他，曆經風雨，曾經的少年早已成為守住大雍江山的賢臣。進退有度，出謀劃策，為國為民，他已撐起了這破碎的山河。
    緩緩地，她揚起一抹笑，避開了他。
    “雲裳，我們回宮吧。”
    她喚過在亭外幾米之外等候的雲裳，雲裳立刻扶過她，她靠在雲裳的身上，看向關皓修。
    “若當年天寶帝身旁有如關大人這般賢良之人，我敬賢王府何來家破族亡，涼州之軍又怎會一夕之間全軍覆沒，我又怎會……”她的淚滑過她的臉頰，晶亮又破碎。
    關皓修愕然，十年來，她對曾經的遭遇避而不談。即使對他，她也始終緘默著。然而如今……
    “喬曦……”他喚她的名，是心疼，是愧疚。
    回宮的路上，馬車內，她抱膝而坐，任自己陷入昏暗中。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雲裳在外喚她：“郡主。”
    挑起車簾，宮門外，有人龍袍加身，大氅張揚。那人眉目清晰如初，因見到她而露出舒心的笑。一笑，勾出了她的淚。
    “陛下。”她聲帶哽咽，快速跳下馬車跑向他，像極了受委屈的孩子急於奔向親人的懷中尋求一絲絲溫暖。
    趙睿詫異於她的舉動，“曦兒？”
    這樣的她，和當年在戰火連天中初次相遇她時一樣。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早已忘記了哭鬧，忘記了委屈。可是，他同樣也忘記了她也是個孩子。
    攬她入懷，他細聲問道：“出了何事？”
    她搖頭，沉默不語。他輕歎口氣，不再多問。
    今夜，月朗星稀，禦花園中，他與她相伴偕行。
    突然，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袂，他轉身看向她，隻聽見她道：“陛下，喬曦想回涼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