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那一回眸，好似回到了曾經的傾頹。
    大漠烽煙陣陣，遮蓋住堆疊的殘垣金戈，卻遮不住彌天的血腥味。
    “謝王爺相救之恩。”她白紗染血，狼狽不堪依舊風華猶存。
    當年她是粉雕玉琢的琉璃郡主，也是死裏逃生的蠻夷俘虜。
    “對不起，本王來晚了。”他擦拭唇邊的血，笑容雖暖卻麵目悲戚。
    當年他是手握兵權的先帝嫡子，也是他人欲除之而後快的睿王殿下。
    離去的刹那，她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他不明所以。
    她抬眸看向他，終是落下了她的清淚。敵營兩年，她本已是無悲無喜，形如枯槁，可他寧願損兵折將，亦要救她於水火。
    “請睿王殿下接納喬曦。”
    他淒苦一笑，不要說留她在身邊，連他都不知道能否見到明日的太陽。
    榮光盡失，他不再是養尊處優可喚令三軍的皇子，不再是享受榮華富貴的先帝嫡子。當日的長興宮換了容顏，那時的大雍變了天下。
    “郡主，皇上知道郡主受了委屈，早已允諾加封郡主。本王亦會請奏皇上，為郡主尋一山清水秀之地，郡主日後可安然度日，不再踏足戰場。”
    奈何，她卻道：“喬曦雖年幼，但並非無知。我父王因何而死，我敬賢王府因何而亡，我喬氏因何而隻留下喬曦一人。這些，睿王殿下比喬曦更清楚！”
    她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一字一字，擲地有聲，那時的她不像是個九歲的孩子，眸中的恨意成了她全部的感情。
    他痛苦地閉目。為了避免牽連無辜，他已做了最大的妥協。為何那個高坐明堂之人還是不願放過他們？
    “知道又如何？本王曾答應過敬賢王，保你一生平安。可最終還是令你淪落敵手，受盡苦楚。今日本王將你救回，隻希望你此生無虞，無憂無慮。”
    “無憂無慮？”她好似聽了最好笑的笑話，冷冷地笑了出來，“喬曦此生已終結。剩下的日子，隻是賺來的。”
    他不知道當年涼州城破之際她遭受了怎麼樣的難，更不知道在蠻夷的兩年時間裏她遭遇了怎樣的劫。他知道，從此，她活著，隻為報國仇家恨，隻為天下太平。原來，苟延殘喘的人不是他，而是她。
    “他乃為賊子，這種人也配高坐龍椅，受世人膜拜？難道堂堂先帝嫡子，就真的甘心將皇位拱手相讓？”
    她對口中的“他”嘲諷意味頗明，甚至連唇角的笑亦是鄙夷之色。
    他蹲下身，捂住了她的扣，警告道：“住口！”
    “郡主，”他喚她，聲聲切切，“不要卷入這場漩渦中。”
    憐憫不忍，是他心底漸漸暗升的情。
    至死不休，是她眸中刻苦銘心的恨。
    她的水眸盈盈，不執一詞，答案已昭然若揭。
    他的幽潭深深，未曾一語，心念已悄然妥協。
    “唉，”他輕歎一聲，慢慢地，他笑了出來。
    “敬賢王溫文儒雅，不料郡主竟是這般執拗。”他明白了，為何這個女娃會在豺狼環伺的敵營中活了下來。
    他的手鬆開她，隨性坐在地上，他的傷口因剛剛的扯動又裂開了，鮮血冒出來染了地下的黃沙，染了她的白紗。
    掏出白絹，她乖巧地按住他的傷口，止了他的血。她的血與他的混在了一起。
    “嚇到了沒？”他關切地問。
    “嗯。”她輕輕點頭，抖落一地晶瑩。
    任由她的小手覆在他的傷口上，他舉目遠望。天邊，殘陽似血，滿目瘡傷。
    “郡主，選擇在我的身邊，本王不能給你任何承諾，恐怕此後你也再無安寧之日，甚至朝不保夕。這樣你也執意如此嗎？”他聲調輕柔，像極了大漠暑夜裏刮起的清風，撫平了白日的燥熱，緩了灼傷的疼痛。
    她倏地跪地，雙手交握，行臣子之禮拜向他。
    他隻聽見她道：“敬賢王之女喬曦，願隨睿王征戰亂世，還大雍太平天下。”
    俯身扶起她，他道：“不管未來如何，本王與你風雨同行。”
    她對上他的眼，突然間笑容明亮。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這麼美好的笑顏，竟是出自傷痕累累的她。
    憶起曾經，禎寧帝兀自笑了起來。
    那時的他應該是瘋了。
    當年他折戟沉沙再難揚鞭絕塵，當年他鐵馬縱橫終是累累傷痕，當年他親如手足的兄弟永遠留在了漫天黃沙中，當年為他出生入死的耿耿忠骨已化作一座座千裏孤墳。
    在內，他無人可依，在外，他全軍覆沒。
    可，榮華富貴，身家性命，滿世繁華。他竟然賭在了一個年僅九歲的女娃身上。
    一晃經年，他坐擁天下，而她已是許久未回到故土。
    禎寧帝覆上喬曦的手，將她的柔荑緊緊包裹在手心中，他道：“既然想回去，就回去看看吧，朕在這裏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