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滄海無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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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棲川帶著他撿來的胖狗一路逶迤到南陵。
晨曦,南陵城籠罩在一片薄薄的煙嵐裏,座座鬱翠蔚然的大小山峰如潑墨似的密密地灑在城外。月棲川背著琴抱著狗在城門前等了約摸把個時辰,城門一開,便隨著人流一道走進城中,穿過街市,自南邊的城門走出去,再往前郊行幾裏,兩旁秀麗如碧玉的山逢徒地拔高,似天然的屏障擋護住後麵幾座更為高峻的山峰。
屹立於江湖百年之久的琴門便建在這些高峰之上。
星布在其間。風景最為雅致清幽的五座,分別被取為宮、商、角、徵、羽。
世人稱其為“琴門五峰”。
琴門曆代教首所居之處,乃是五峰之中最高峻的‘徵’峰。
都謂曰:可”一覽眾山小“。
月棲川在額頭上搭了個涼棚,眺望了一會兒。
若是他的九思還在,信手一拔,想往哪兒飛便往哪飛。
眼下嘛。
這身體不是他的,總不能頂著這張臉去跟琴門的弟子說他是琴門的九公子月棲川,借屍還魂回來了,讓他們開門。
不被當成神經病被琴門的人以雅音彈飛了才怪。
這可如何是好?
便在他摟著胖狗蹲在山路旁愁眉苦臉的時候,身後的竹林裏傳來“噠、噠、噠”的聲響。
他和胖狗被同時回頭,胖狗本能是吠了一聲。
卻隻見成株成株小孩臂粗的湘妃竹在微風裏沙沙作響。倏地,一團白色的影子如青閃般飛快地掠過,待要看清那是什麼,它再已沒入了灌木叢裏,再尋不著。
是野兔子麼?
月棲川回過頭,繼續愁眉苦臉,胖狗卻是耳朵一豎,汪的一聲自他懷裏掙出撒開四爪瘋兔似地跑進了竹林裏。
月棲川喚它不住,隻得跟著它一起跑進去。
胖狗在竹林裏鼻子貼著地麵嗅來嗅去,似在尋找著什麼,月棲川亦步亦趨地跟在它身後,心道:難道這竹林裏有肉骨頭?
嗅了片刻,胖狗在一簇開得金黃燦爛的連翹前吐著舌頭臥住了。
月棲川跟著移過去,拔開那叢野連翹。
這一眼,非同小可,直把他嚇的連退數步。
那琴……
成精了。
那把能召鬼的琴他原先嫌其礙眼,看著心煩,便順手丟了。沒成想它竟然偷偷地跟過來了,現下正躺在地上,琴身上布滿了水漬,琴弦一起一伏的,似人一樣的在喘氣兒。
月棲川抹了抹額上的冷汗,壯著膽子複又上前,拔開那叢連翹,那琴已從地上立了起來,聳拉著大半個琴身,看起來十分的委屈。
方才還追的賣力的胖狗此下倒是很有同情心,搖著尾巴、晃著腦袋走到它身邊,挨著琴身蹭了又蹭,嘴裏還哼哼個不停,仿佛是在安慰它。
聳拉著琴身的鬼琴微微俯了俯,碰了碰胖狗的腦袋,又豎起琴身瞅了瞅他,見他無甚反應,又聳拉著了。
月棲川扶了扶額,它們倒是惺惺相惜起來了。
便在這時,竹林外麵喧嘩聲起。
一個年輕男子道:“進去看看,誰在裏麵?”
月棲川聽到這一句,悚然而驚,急忙跳到胖狗和鬼琴中間,整個人伏在地上,再將那叢生得還算茂密的連翹往中間攏了攏,此下真恨不得和它的根一樣紮進身下泥土裏。
是誰不好,偏偏是平日裏總與他作對的月揚風。
在南陵,有誰不知琴門月氏楊風之跋扈,棲川之風流。
是以,世人稱其“琴門雙煞!”
月揚風跋扈不假,陰狠更甚。若是誰犯到了他手裏,他有一千種方法折磨作踐那人。且他琴術在琴門之中少有出其右者,以前有九思在,哪怕是得罪了他,他也不敢把自己怎麼樣。
現在麼,他看看左邊可憐兮兮的鬼琴,再瞄瞄右邊肉餅一樣的胖狗,再摸摸自己的臉,頭一沉,把臉埋進了土裏。
腳步聲越發的近了,他尚能忍住。鬼琴……,自外頭的人聲乍起之時,他就從旁邊挪趴到他的背上了,兩根琴弦如人的兩手般緊緊箍在他的腰身上,不斷的抖縮著。
那隻胖狗……
渾身的毛炸豎而起,呲著一口錚亮的牙,隨時準備撲咬。
若非他死死按住了它的腦袋,怕是已經衝了出去。
“公子快來看,這裏有頭熊崽子。”身後聲音平空而起,隻顧瞻前沒有顧後了。
那是一名琴門弟子,教首適才讓他和另一名弟子進來看看。他下山之時肚子裏就冒起一股尿意,亟待放放。奈何教首在,他不敢隨意離開。是以,月揚風方才讓人進來看看,他就和另一名弟子緊著走了進來,一進這竹林他就往偏處走了走,回頭看不到月揚風他們的身影後,便從褲子裏掏出那家夥暢快了暢快。一回身,便見一個棕黃色的肥實實的東西直著尾巴立在那裏,因個頭不大,他便疑那是頭沒斷奶的小狗熊,故而叫了起來。
話音方落,胖狗掉轉狗頭,淩空躍起,“嗷”地咬住了他的手臂。
那琴門弟子慘嚎一聲,疼得將手中的佩劍都甩了出去。
“我的娘喲,狗哥哥、狗爺爺,我有眼不識泰山,誤把你看成了熊,你快鬆口,鬆口呀!”他不說話還好,這般又掙又叫喚的,胖狗以為是在挑畔喝斥它,越發死死地咬得緊了。
那弟子便叫得更淒厲了,直震得竹林裏一眾鳥鳥雀雀撲翅而起,也引得琴門弟子紛紛朝他圍攏過來。
月棲川實在撐不住,背著鬼琴從地上爬起來,走過去去拉那隻掛在他家弟子胳膊上的兩隻騰踢的後爪。卻有人搶他一步,抓著胖狗的頸子使力一擰,便將其拎在了手中。一向歡脫的胖狗似乎感受到了來人的施加給它的壓迫感,非常識相地在那人手上翻著白眼,做死狗狀一動不動。
“你的狗。”熟悉的冷厲。
月棲川收回撲了空的手,看著對麵緋衣似霞,冷麵如霜的月揚風一眼,低了頭,絞著手指做出一副可憐樣子,口中嚅嚅道:“我養的。”
絳紅繡金色如意紋的靴子往前挪了一步,涼涼的一串言語落下來:“你可知,擅闖我琴門地界的後果是什麼嗎?”
月棲川低頭不語。
月揚風提溜著胖狗,審視著眼前的狗主人,目光一凜:“你是劍宗弟子?”
他這乍然一問,讓月棲川一愣。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穿著的衣服,此時方意識到,他身上的這身衣服是劍宗弟子日常練劍穿的衣服。領袖滾黑邊,其餘為雪白,廣袖寬擺,簡約舒雅,動起來的時候仙味兒十足。
因著這兩天的經曆太過匪夷所思,倒是沒甚注意。
此下,月揚風倒是提醒了他,劍宗一脈門下弟子眾多,假冒一二也未必會被人認出了。況劍宗和琴門素來關係頗好,借著這身皮或許能脫身。
打定主意,方要信口幾句,忽又從竹林外走進來幾個人。
穿著和他一樣仙味飄飄的衣袍,隻不過通身麻白,少了黑滾邊。朝他們這邊走過來的時候,像是在移動著挺拔小翠鬆。為首的那個跟孟含章一樣打小就是一張哭喪臉,誰看見他都要在心裏思量一回是不是欠過這位錢。
隻不過,孟大宗首他老人家不像他這位大弟子表裏如一,私下頗是活絡,尤其是跟他在一起的時候。
那跟在他身後的娃娃臉少年是……
“啊!大師兄,快看,那個會召邪祟的家夥!”那少年看到他,一根指頭戳指著他,一臉的興奮。若非孟相成按住了他,他怕是早已提著劍衝過來劈了他。
孟相成——劍宗宗首的大弟子。年紀雖輕,卻最是穩重,是劍宗百年不遇的的修劍奇才,頗得族中長輩們的喜愛。孟含章曾透露,有意孟相成接掌劍宗。
那天廟中光線暗,隻看得清這群人跟劍宗弟子一樣皆著白衣,倒沒成想居然是他。
有救了。
月棲川心下一喜,趁月揚風淨顧著注目孟相成的空當。從他手上搶回胖狗,邁開兩腿,飛奔孟相成的身後,和那暴燥少年挨作一處。
孟相成側目瞥了他一眼他身上的衣服,略作沉思。便對月揚風拱手一揖道:“此人乃我劍宗弟子,前些日子犯了差錯,欲趁這次給九公子吊唁的機會,叛逃劍宗。所幸今日被三公子拿住了,才沒讓他逃成,此人相成便帶回劍宗了,日後再來拜謝,告辭!”
言畢,便挾了月棲川匆匆離去。
半響。
月揚風注視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嘴唇勾了勾,冷笑道:“孟相成竟也學會撒謊了麼?
他一回身,對竹林裏自方才起就隱匿著的身影道:”給我盯緊他。”頓了頓,加了一句:“還有那位所謂的劍宗弟子。”
月棲川被劍宗弟子一路挾著帶回了滄海無為。
滄海無為地界山形奇特,下窄上寬,浮空而懸。底部碧湖幽潭星羅密布,終年雲霧繚繞,因著氣候濕潤溫暖,這裏的花木都生得頗是綠肥紅瘦。穿過層層繚繞的雲霧,便可望見散布在山頂上的錯落有致的高台樓閣,當真世外仙境一般。
對於此處,月棲川自是不陌生。他的好友扶搖閣閣主孟含章便是劍宗的新任宗首,以前常帶他來的,可以進這裏跟進自己家一樣。與其落在那個月揚風手裏,不如被劍宗的弟子當邪門歪道給抓進劍宗,待見到孟含章,再讓其庇護自己,料也不難。
但滄海無為出了名的難進,且不說在劍上的造詣要達到一定境界才能禦劍飛上山頂,還須佩戴劍特製的問夢令才能進門。自己以往都是由孟含章扛著或者攜著進去的,倒沒想過弄一塊問夢令來,此下若非因緣巧合遇到了劍宗弟子,他要進這滄海無為,真比登天還難。
除了難進,這裏還禁製多多,規矩多多。
平常人在這種地方呆上三天都要叫苦不迭。
而今麼?
月棲川坐在劍上摟著那位咋咋乎乎的娃娃臉少年的小腰身,不禁感慨,在含章兄冶下,劍宗弟子越發的活潑了。
“邪佞,你幹甚摟這麼緊,把你的手拿開些。”少年不滿的回頭看了他一眼。
月棲川嘻嘻一笑,摟得更緊了,還把頭靠在那少年的肩頭蹭了蹭。
他月棲川的風流舉世皆知,遇上這等清秀的少年,怎能不多吃幾口豆腐,否則哪兒對得起他傳出的那些花名,嘿嘿。
於是,雙手收緊,摟得愈發親密了。
少年哆嗦了哆嗦,一個禦不穩,差點沒從天上掉下去。
進得滄海無為,易相成對他還算客氣,將他安置到了一座幽靜的小院裏,好吃好喝的待著,絲毫不提當日召鬼之事。
他滿心裏想的都是怎麼跟孟含章解釋這些時日以來發生的事情,讓他相信自己就是月棲川。
至於那把鬼琴,太過於超乎他的理解範圍。因著被他丟過一次,一直表現的都特別乖巧。進屋後,便可憐巴巴地縮在角落裏,不言不語的。所幸有胖狗在,把它當玩伴一樣的逗玩,不然它自己非被自己抑鬱死。
孟含章不在扶搖閣。
從他門下弟子的口中套出來的話是,孟宗主自琴門九公子亡後,便一直沒有回來過,至於什麼時候回來,他們也不知曉。
九公子便是他了,隻因為他佩琴名為“九思”,又素性有些風流名聲,人便稱他為“九公子”。
孟含章難道一直是在料理他的後事麼,忙得沒時間回來?
不愧是好兄弟,連他的後事都這般上心。
那年,他的爹爹在南陵小西山設宴款待各路豪傑英雄,劍宗前任宗首孟海若也在其列。
因他平日不羈放蕩之名聞名江湖,他老爹覺得丟人現眼,便不準他參宴。
他也無所謂,瞧著月揚風在他老爹麵前那副惡心的嘴臉,他也沒甚心情了、便攜了九思自個兒找地方玩。
四月豔陽天,小西山的梨花開得潔若團雪,皎若月光。
他一身紅衣行走在梨花雪海裏,悠哉愜意,心情愉悅。
琴興一來,便隨意坐在一棵根深盤虯的梨樹下信手揚音。
一曲畢,忽聞樹上有人出聲道:“姑娘嫁衣如火,卻奏陽春白雪。鄙人好夢被姑娘擾了,不若再奏一曲補償在下可好?”
他收好琴,幽幽地抬起頭。便見簇簇梨花間,藏了一個人。膚似玉石,雙瞳若星,氣質清而含銳,一身白衣幾欲與梨花溶作一團。此下,正抱著雙手,翹著二郎腿坐在一根枝椏上,帶著一點調侃意味,居高臨下地笑看著他。
“哦,抱歉,認錯了。”那人從樹上跳下來,定定地望住他打量。
他笑了笑:“無妨。”
那人一揖:“劍宗孟含章!”
他還以一揖:“琴門月棲川!”
二人就這麼認識了,孟含章愛他的琴聲,卻對他的風流不敢恭維,他幾次想誘他去青樓和姑娘們快活快活,皆以失敗而終。
哎,孟扶搖越長大越冷情,這些年都快把自己凍成一塊冰疙瘩了。
月棲川躺在床上,回憶慢慢地被黑暗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