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克製
    斂芳，我覺得我並沒有那麼愛你，你，你何必為我連命都不要了呢。當時在戰場，我棄你而去，你可曾恨我？我知道，你從來不曾恨我。可我怎能原諒自己——程婷望著伊音的眼睛，心裏有話千千萬，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老婆婆轉身離開，伊音在老婆婆離開的那一刹那跟著轉身，接著便有一道紫色的光從伊音的後背心飄了出來。伊音完全沒有察覺到。程婷卻看得清清楚楚，那光在伊音和老婆婆走後化成了斂芳的模樣。她長發如瀑，眉目如畫，她身段窈窕，亭亭玉立，她兩手空空，青虹劍在程婷的手裏。
    “婷兒。”她喚程婷的名，溫柔地撫著程婷的臉龐，她說，“婷兒，這一生我最忘不了的就是你，那日比試，你跟皇帝要我，我應了，我便是你的人，一生一世，從未悔過，隻是許多時候我都不懂你，為此心裏難過。”
    程婷搖搖頭，她想要躲，卻躲不開，再次重逢，卻是魂魄相依，彼此往事都已過去兩千年。
    “再叫我一次。”斂芳道，“不用害怕，這裏是靈界，我不想走，誰也奈何不了我。”
    “我怕，我怕我喊了你的名，你就要走了。我知道，魂魄若沒有了執念，就很容易消失，我要你等著我，我愛你，我已經竭盡全力的去愛你了，我害怕失去你，你知道嗎？沒有你的世界，我連想都不敢想。”程婷道，每一個字都帶著哭腔，她隻是一隻鬼。
    “是啊，我知道，你總因為那場戰事而自責，幾千年了，你還是記得那一次，可你卻忘了你一次又一次的為我打破底線，你一次又一次的為我與你父皇反目，我不好，讓你做了許多讓你痛苦做的事情。可我……你可知，我從未為了你放棄過靈界，放棄過我的職責，若我能為你像你對我那般，你有怎麼會遭峴的毒手？”斂芳看著她，全神貫注，“婷兒，我害怕，我拚盡全力要救你，隻是想聽你說一次，你不怪我。你怕我怨你當時的決定，我也怕你不肯原諒我待你不夠足心。罷了，是我無心，若我真明白你，又何至逼你到如此地步。”
    斂芳終於把捧著程婷臉的手收了回來，她往窗外走去。
    斂芳走到窗邊，那窗便隨著斂芳的心意變成了一道門，門外有一條寬敞大道，大道兩旁是望不到盡頭的草地。
    程婷跟在斂芳身後，她抓住斂芳的手。
    程婷弄不清楚，到底是自己的命比較重要，還是對斂芳的感情比較重要。
    斂芳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衷心於程婷的愛情，還是跟盡忠於自己的職責。
    取舍之間，令人懷疑。
    然而實際上，這兩則又怎麼能夠拿來比較？
    “斂芳。”程婷終於，終於還是把這兩個字喊出了口。
    斂芳在她麵前怔住。
    程婷死死地抓住斂芳的手，她說，“我不能沒有你，可若是從回到那個時候，我想，我也別無選擇，我原以為了你死，但我不願意你傷心，那天我想走，因為你想我走，我知道，你一定願意我走。”
    斂芳回過頭來。
    程婷忽地撲入她的懷中，“你希望我喊你的名字，我便喊你的名字，一直喊一直喊，直到你消失以後，我還要繼續喊，一直喊道你再一次聽到我的聲音，再一次回來。我因怕死而看你受苦，從此心魔永駐心頭，你因自己的責任而無法護我，怕我責備你，執著兩千年輾轉人間，不願離去，隻為見我一麵。斂芳，你說……我們，到底更在乎的是什麼？說到底，不過是彼此，我不能沒有你，你呢？你難道就真的能夠在聽了我一句話就走？你要的真的隻是安心嗎？”
    斂芳呆如木偶，她一言不發，她仿佛變成了一個啞巴。
    程婷從斂芳懷裏抬起頭來，仰頭，輕輕地吻上斂芳的唇。
    斂芳的嘴唇冰冷，沒有溫度。
    程婷亦是如是。
    唇舌糾纏，仿佛回到了當初的那個時候。那個雨夜，她們纏綿不休，一直到筋疲力盡。
    “我，我不走。”斂芳道，“你也別走，我們留在靈界，冥界那邊拿我們沒有辦法。”
    “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程婷道。
    斂芳微微一笑，牽著她，走上麵前這條好似沒有盡頭的路，一切都仿佛是夢。雖然已經不能再如人一般走在繁華都市，但是在這棵花樹下，也別有一番美景。
    阿瑾回到靈界，在長老們麵前把封印峴的事情說了一遍，長老們紛紛點頭，說阿瑾做的不錯，但是太過魯莽，萬一峴衝開封印要如何是好？
    封印衝開，阿瑾的命便也會隨之而亡，誰讓她以魂封魂呢。
    不過阿瑾倒是不在乎個人生死，她害怕姥姥傷心，彙報完後，就去陪姥姥了。
    “姥姥，我回來了。”見著老人，阿瑾笑靨如花。
    老人對阿瑾的事情一字不提，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老人摸摸阿瑾的發，她說，“斂芳和程婷在大幻境裏，姥姥現在要送伊音姑娘離開，你去大幻境外麵守著，若是她們需要，你也好隨時能幫上。”
    “恩。”阿瑾應道。雖然是她想要陪著姥姥，可她也知道姥姥現在一定還因為自己以魂封魂的事情而難過，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這個事實，也就沒有多做糾纏，便又去了大殿。
    大殿的窗緊閉。
    阿瑾知道，走過那扇窗，就是大幻境。
    大幻境是一個虛幻的地方，裏麵的一切都是假象，人若進入其中，便永遠都生活在假象之中。不過世間真假，好比周公夢蝶，到底誰是蝶，誰是我。
    阿瑾敲了敲窗門。
    走在大道上的程婷和斂芳都聽到了敲窗的聲音。
    程婷不明所以。
    斂芳道，“有人在敲窗，就是我們剛才進來的那扇窗。”
    “是什麼人，她怎麼不進來？”程婷問。
    斂芳道，“是阿瑾，她是靈界的繼承人，她還活著，大幻境隻有長老和靈界的主子以及亡魂能進來，繼承人是進不來的，因為繼承人都不夠成熟，心思混亂，進入大幻境容易出事。”
    “大幻境？什麼是大幻境？”程婷問。
    斂芳道，“就是我們現在所在的這個地方，我們叫這個地方為大幻境。這裏的一切都會隨著你的心意而變，你想什麼，這裏就會出現什麼。”
    “那如果我想念我的父皇呢？”程婷道。
    她剛說完，眼前大道上就馳來一輛八馬拉的馬車，馬車到她二人麵前停下，車門打開，隻見車內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她父親，一個是她母親。
    程婷擰著眉頭，她不明所以，卻又仿佛明白了什麼。
    她望著斂芳，她開始懷疑。
    如果斂芳也是幻象呢？
    斂芳摸著她的手，麵帶微笑，神色溫柔，她說，“放心吧，我是真的，剛才我們一起說的話，都是真的，在這裏，除了你我，其他的一切都是假的，若是不離開這裏，你我將永遠生活在這裏，隻有在這裏才不受外界的影響，三界內沒有人會察覺到我們的存在。”
    “幻境，幻境……”程婷喃喃地念道。
    斂芳道，“相信我，婷兒，我是真的。”
    程婷點點頭，她信了。
    斂芳道，“一開始我沒告訴你，就是害怕你以為我也是你看到的假象，對三界來說，大幻境是不存在的，對大幻境來說，一切都是不存在的。所以，我們也成了不存在。”
    “不存在？”程婷微微一笑，她摟住斂芳的胳膊，“不存在也好，因為不存在，我便可以擁有你了，再也沒有峴，沒有戰爭，沒有生生死死了。”
    “可是，你不覺得寂寞嗎？”斂芳道，“在這，你要什麼，就有什麼，時間久了，你會麻木。”
    “不是還有你嗎？”程婷微笑。
    斂芳也在笑，是啊，還有你，這裏什麼都沒有，卻又什麼都有。
    “我……”程婷剛想到什麼，頭雎開始痛起來，她忽然撲入斂芳的懷裏，害怕得渾身發抖。
    斂芳緊緊地擁抱著她，忽然間，周圍那一望無際的草原變成了大火燎原的景象，時間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那一天，兩軍交戰，昌龍門和嘉宇門在一個時辰之內變成汪洋火海，直直燒了十多個時辰，方才熄滅。
    程婷又想到那個畫麵了。在這裏，一切隨心所欲，若心有和平，一切自然和平，若心有戰爭，這裏自然也是戰火彌漫，硝煙如雨。
    “婷兒，婷兒……”斂芳不停喊她，想讓她停下回憶，忘了心魔，可她的思緒就是回不來，她一直想著那場戰爭，想著自己如何棄斂芳而逃，想著那場大火燒得如何殘酷，想著自己又是如何被峴害死，後來斂芳到底又在什麼地方，做什麼？
    越想，程婷越淩亂，以至於魂魄都扭曲了起來，眼看就要魂飛魄散之際，斂芳抱著她，倏然穿過那扇窗，回到了大殿之中。
    回到大殿後，那扇窗，還是那扇窗，它從來就沒有變成門。
    可是斂芳卻是氣息衰弱，身體也變得透明起來。
    “斂芳，你還好吧？”阿瑾走過來，以自己的真氣護住斂芳的形態。
    斂芳緩了緩，說道，“還好，她……”
    斂芳輕輕地拍了拍程婷的臉。
    程婷臉色蒼白，睜開眼睛，入目的是大殿，剛才的一切，都仿佛是夢。
    “斂芳。”她喊著她的名。她握著她的手。
    “我在的。”斂芳道。
    程婷閉上眼睛，苦苦地歎息，她說，“我怕，我怕大幻境，我怕戰爭，我怕自己再一次讓你陷入危險，怕自己再一次逃離，怕會又看不到你，我……我仿佛做了一個噩夢。”
    “別怕，那就是一個噩夢，我現在就在這裏，哪裏都不去，陪著你。”斂芳道。
    阿瑾看了看窗外透過來的光，時間已經不多了。她知道，過不了多久斂芳就會消失。雖然說豐都那邊不管靈界的事情，但斂芳隻剩下一縷魂了，若不讓豐都鬼差收走，隻怕真的會魂飛魄散，連這最後一縷魂都保不住，往後這世上，就真的沒有斂芳這個人了。
    那程婷呢？
    靈界可以留下程婷，程婷還甘願留下嗎？
    “你會走的對嗎？”程婷問。
    斂芳沉默了，她很想說自己會一直都在，可她不敢如此篤信不疑了。若放在之前，她大可以賭一把，實在是支撐不住了，這裏還有長老，還有阿瑾和那個老婆婆，他們聯手，定能護她一陣子，其他的可以往後想辦法，但剛才她剛抱著程婷從大幻境內衝出來，這一變故來得突然，她幾乎耗費了所有精力，再也沒有力氣撐下去了，若沒有阿瑾在旁邊渡真氣給她，隻怕她連這一會兒都要撐不過去了。
    “要走，就走吧。”程婷閉上眼，“我也走，我和你一起。”
    程婷很清楚自己剛才都做了些什麼，剛才自己和斂芳又經曆了什麼。她不是斂芳，她無法克製自己隻想美好的一麵，那場戰爭和峴對她的所作所為是她一輩子的噩夢，隻要她還有意識，她就逃不了那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