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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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南珂夢一場,虛無縹緲間,倩影流連。
和風旭旭,波渺渺柳依依,花敷彩紗褙衣搖曳,削蔥細指微微舉,繡口靨靨笑。塘口清荷盛放,輕嗅,鬱鬱芳芳。分明是秋瑟時節,這淤泥中卻鮮明幽麗,霍白不免詫異。
眨眼再看,不知不覺已在曼陀羅穀中,殷紅碎舞。她便立在不遠處,低吟一曲《寒衣調》。
霍白惶恐,追進滿地妖豔,她隻扭頭淺淺笑著,與他似有話要說。
良久,默然。
莫不是她哽在喉中遲遲不語的,竟是訣別?
霍白愈想愈怕,急急就喚,伸手想去捉那寬袖間的一雙削蔥細指。而她依舊僵在原地,竟聽不見他一聲聲喚,更看不見他恍惑的模樣。隻在他指尖觸向花敷彩紗褙衣時,驀地破成落花片片,埋在腳邊,再無蹤跡。
“不!”
霍白心有遺恨,拊心大呼。
曼陀羅嫵媚燦爛,卻剩他孑孓存身。光華惹眼又如何?到頭來,不還是留他一人悔恨!
“咚”一聲,他跪向落花,惱恨地拾起一把碎紅,狠狠捏進掌心。
“咚”一聲,掌心自靈瓏書案摔下,指節吟出脆響。他蹙眉,睜眼醒來。仿佛幽冥夢中,他已死過一次般。
眼下,正是夜深風寒。卿月冷冷照,夜闌人靜,淒涼意濃。轉眸,香案上煙嫋嫋,窗棱浸了薄露,比往常顏色深了幾許。若是陸追辛瞧了,定要忍不住挽袖擦道:“這也不是什麼難擺劃的事。”
想到那小丫頭,霍白不禁眺向楠木鹿紋案幾。幾上果然擺著一碟大烏圓龍眼,被宵光色澆得像極了一顆顆玉珠兒。
她來過了?
霍白疑惑,目光索向承塵矮床、卷草軟塌,待看回書格,才發覺這小丫頭從方才他醒來時,就一聲不吭地跪在一旁。一雙靈動清澈的眸子潤如春水,看著他淡淡笑。
他被看得窘促,一隻手捏攏素帛逢掖袍領,問道:“你從何時便等在這兒?”
陸追辛與他偶視,眉間難掩悲色,不顧他所問,憂心忡忡地反道:“夢了什麼?”
霍白掐膺,隱隱覺得不安,卻還故作鎮定地道:“夢到春風十裏,夢到楊柳依依,夢到花敷彩紗褙衣…”
“可有夢到曼陀羅穀哀紅一地?”陸追辛打斷道。
霍白不悅,低聲怪:“怎的又提起南蠻往事?”
小丫頭咬唇,明知觸忤了他,還噎著答道:“大抵是因那淒慘濃豔之景,總在夜裏夢中徘徊,難以忘卻罷。”
好似腹心中藏了酸苦無數,她含哀又道:“又或許是因那曲調纏綿絕望,總在我耳邊流蕩,每每閉眼,必會聽聞一二。”
霍白股顫,捏著衣領的手已滲出寒意,搖頭否道:“我、我倒是不記得了。”
“那你可記得,與我曼陀羅穀還看到什麼?”
“追辛,過去便過去,何必又要撿起再說?”霍白慍怕,卻不敢再似之前那般向她發作。
可陸追辛並不領情,權當沒聽見似的,張嘴再道:“我記得穀中鬱鬱菲菲,馥馥芳芳。記得恍惚間,紅花亂舞,青絲垂腰,姱容凝滯,淚眼婆娑。記得自己嗚嗚咽咽哭得好似個淚人兒,甚至動了輕生的念頭。”
“我之所以那般愴愴怳怳,慘慘怛怛,並非僅僅是因那巫媛一片癡心換來負心斷腸。予之,其實我心裏清楚,相愛之人背離,苦苦糾結無果,本是人間尋常事。我與那巫媛,應是殊途同歸。”
“追辛,不許再說!”
陸追辛淚潸潸,不依不饒還要說道:“愛之深,恨之不能,我怎不感同身受?分明與心愛之人再無可能重修於好,卻偏要執拗地留,哪怕是這情早已失了真,易了味。”
“至於我,不同樣早知無望無果,還癡癡不肯放手。嗬,終是狠不下心腸作個了斷。”
陸追辛抬袖抹淚,而後一雙小手覆上霍白發涼的指尖,“是我愚妄,心有所許,卻注定為紅塵所礙。你俊彥儒雅,既是人中翹楚,又是名將之後。而我,不過區區一介婢子,主公與夫人是斷無可能應允你我二人結為夫婦,更別奢求齊眉相守,相濡以沫,相忘於塵滓。”
霍白張皇失措,直直凶她道:“不許再說!”
“有所期便再難割舍,即便是無果的糾纏,也好過這一世了無瓜葛。”
陰鬱的眸子徒然睜大,反握緊衣領的小手,嗔著:“追辛,別!”
“可你偏偏脫落塵俗,與這囂雜人世格格難入。我便才一直私心記掛著,愈陷愈深,束手無策。”
霍白一把將陸追辛攬入懷中,失態地反駁:“婢子又如何?在我眼中,你比那些個達官貴人家的閨秀們好過千萬。”
陸追辛破涕,削蔥細指自霍白掌心抽離,在他臉頰摩挲,似心願得償般癡癡地笑:“不妨這一世便賴在這兒一直煩你,如何?”
霍白懾息,含恨獨吞聲。
閉眼,仿佛那細指尖抹了腥紅,而他懷裏的人兒已奄奄一息。帳外,馬蹄聲陣陣,人聲偶響,蛙吹不絕。帳內,她躺在他臂裏,一字一字艱難,卻執拗地說與他聽。
“可總有一日,你要娶妻生子。我怕你不會再如以前那般,與我讀畫與我奏弦;我怕你我從此生分了。我更怕有些話不說,便再也說不出口。”
“予之,這紅塵萬丈遇了你,我從未後悔過。情竇既起,就由它深種。此生我認定了你,哪怕徒勞無果,也甘願。”
燭火閃爍,她顏色憔悴,眼眶深陷,依舊在他懷裏斷斷續續地說著什麼。一句一句,他聽不真切,卻心酸流淚。
他怕得要命,怕倏忽之間,便失了她。怕他來不及與她表明心意,她便泯沒。怎奈命途難為,他隻能眼睜睜看她撒手人寰,獨赴黃泉。剩他,瘋了似的嚎啕痛哭。
睜眼,他攢眉,這一幕似曾相識。陸追辛就躺在他懷中,啜泣著與他慢慢說:“隻是如今,怕要食言了。予之,我縱是想耍賴纏著,也敵不過人世變故,莫要怨我。”
霍白偏怨她道:“讀書人最講究言而有信,你若說了,就不許食言!”
陸追辛被他逗弄得一聲俏笑,“怎像個孩童似的鬧性子?”
“你若肯聽,我又何苦如此。”
“論人情世態,應是我更有體會。以前,不就總是如此?”陸追辛斂笑,“後來我再想,為何當初在曼陀羅穀,你未像我那般迷失心智,反複琢磨終是理出些許頭緒。應是那時你尚不知曉情為何物,自然對情愛痛覺領悟不深,才免於其害。”
細指撥弄青絲,霍白發髻高綰,容貌清秀,神觀俊朗,陸追辛每看一眼,便覺心口多痛一分,就連啟唇都微微顫抖:“故那巫媛被俘後,暗暗對你施的不是情蠱,反是毒蠱。”
“追辛,求你,不要再說!”
“予之,你可記得,當時究竟是如何化險為夷?”
霍白驚駭,慌忙地捂向那一張一合的繡口。可陸追辛哪是他輕易對付的了的,便是被捂住口舌,她亦能直直揭他瘡疤,“毒蠱,一經中下,便無藥可解。就算戚大夫醫術如何高明,也回天無術。”
“追辛!”
霍白垂淚,任憑如何堵住她唇舌,她都好似不受侵擾般,倔強不罷休。
“我想陪你讀畫踏月、說夢談琴,陪你執筆勾勒整個盛安城景。有朝一日,你應是聲名鵲起,以文墨才華驚動盛安。到那時,主公定不會再錯怪,夫人也不該繼續為難。”
“那便我陪等到那一日!”
陸追辛點頭又搖頭,像是早早看破來日方長般,答道:“以前賦詩時,你便總愛藏頭育意。”
說罷,她將目光挪向畫卷,墨字成行:
陸月十八日夏,良夜,明月半牆,桂影斑駁。
追憶似水流年,盛安多才俊,表表超絕。
辛苦經營二十載,遏雲聲,注歌唇,蓑衣紙墨筆硯台,不得了卻平生願。
“初次讀來我便識破,也是自那時起,心裏就記掛得緊了。甚至,還會癡癡去想興許你心裏亦有我。”
霍白欷歔,“我心裏自然是有你。恨隻恨我愚鈍,若早些明白,又怎會與你白白錯過!”
陸追辛飲淚,削蔥細指自霍白麵頰滑落,“咚”一聲摔向靈瓏書案。
“予之,忘了我罷。”
“不!”
“我早已死在蠻地,又怎值得你執念?”
“不!不!”霍白含恨捶胸,好似胸口有千萬隻蟲蟻撕咬,疼得他低首摧眉,好生折磨。
“你所見,不過幻像罷了。我雖以曾經的模樣活在你心裏,可這塵世早已沒了我,你又何必繼續折磨?”
“胡說八道!你此刻就活生生在我懷裏,怎會是幻像!”
陸追辛苦笑道:“予之,你怎也學那巫媛自欺?明知緣分已盡,陰陽兩隔,卻還偏信,寧將失去當作擁有。”
霍白受著割肉離骨的痛,不敢再看她一眼。仿佛懷裏的人兒,一雙靈動清澈的眸子正溜溜地轉。淺駝深衣薄月光,虛月幽花情意動,陸追辛挑著鑲邊的寬袖,輕輕拂向他。
她就坐在塘口,撥弄瑤琴,奏著一曲《玉人歌》。
不。
她應是站在乞巧夜裏,提著金玉燈籠,瞧著舞榭歌台出神。
不。
她應是巧舌如簧,了了知事,剝開大烏圓龍眼遞與他。
霍白愈想,愈清醒。
她們哪是相似,分明從始至終便是同一人!
自被悄悄施下毒蠱,他便日漸乏力,食不知味。本以為歇一二日後,該有所好轉,不想竟臥床難起。更駭人是,一覺醒來,他麵容黑黃憔悴,渾身又癢又疼,似有千萬隻蟲蟻撕咬。
這才後知後覺,是被那巫媛算計了去。
陸追辛雖是看出端倪,可毒蠱哪能輕易就破解得了。她強,沒日沒夜地守,片刻不敢離。她強,每隔一二時辰,便請來戚大夫反複把脈。
可這蠻地巫術,戚大夫怎有可能尋得應對之法。
更緊要是,陸追辛與他都清楚記得,那木頭似的男郎奄奄疲態,呆滯無神的模樣。
天意如此,霍白便隻得作克死異鄉的打算。可陸追辛不肯,說什麼都要想方設法保全他性命。
一場滂沱大雨,他聽著電閃雷鳴,霎霎簇雨聲成眠。昏昏張目,竟覺得將死之身不痛不癢,甚至有所起色!
詫異之餘,才發覺帳裏已沒了她的蹤影。
甚雨息,蛙聲起。將士披甲胄,執幹戈。泥濘上,馬蹄串串。他衝進她帳中方恍悟:原來,是她用自己的命換了他的命!
毒蠱,一經中下,便無藥可解。陸追辛走投無路,隻能豁出性命去求巫媛原諒。若是發泄怨恨,那她寧願承受這痛楚之人,是她,不是他。
霍白怎知,她竟愚昧到代他赴死!
想怨她擅作主張,怨她違逆倔強。可當她真真在他懷裏奄奄一息,他卻隻剩灼淚兩行。
他痛恨造化弄人,嫌憎自己孱弱,更嫌憎自己大意,到頭來害得她賠上性命!
“追辛…”霍白含哀懊咿:“你以命換命,留我苟活,我又怎敢安虞。”
“那巫媛何止要了你的命,她亦要了我的命!”
“追辛,可為何你總要揭穿我?”
“追辛,求你別再離我而去。”
“追辛…”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