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聲彈指淚如絲,殃及東風休遣玉人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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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口荷殤,花葉零落,衰莖掩映,原先分明撐得起一朵朵婀娜嫩青葉,此刻卻索寞地倒進泥裏,好不哀頹。
泥淖淤積,浮著幾片萎靡,偶地還漫出一股腐酵味兒。
四方蒲席之上,霍白蹙眉相看。
他朱黃深衣,以紺青綢緞拓發,係赤色裹帶,好似還在季夏時節一般。
扇門推,細步聲輕輕,他舍不得挪眼,張口對著來人道:“不需幾日,便是中元了。”
陸追辛捧著一碟大烏圓龍眼,隨他一齊看向塘口,答:“嗯。”
“我曾笑,世間怎會有癡男怨女無數,憑吊相思幾許,換得什麼?如今,我不也是這其中的一個?”
霍白扭頭,麵色較昨日潤澤不少,雙眸亦染神采。看她跪下,他甚至淺淺而笑。
陸追辛惶恐,擺大烏圓龍眼,問:“少主可是快要譜好曲了?”
“曲雖有律,卻無韻。我反複琢磨,這當中到底缺了什麼。可思前想後,也尋不出個所以來。”
小丫頭摘一顆龍眼,碎殼剝開,遞至霍白跟前。霍白心有惻隱,悔恨自己之前那般胡亂發作,實在愧對於她,便乖乖接下,含入口中。
“婢子以為,這譜曲可是藏著不少學問。曲中不僅得有情有境有韻,就連彈指之人也得有所領悟,才能奏得精妙契合。就好比婢子聽《寒衣調》時,一眼就望見煙草低迷,相思的人兒憔悴不勝衣。”
霍白苦笑:“我記著她笑靨如花,雙眸訕訕動人。記著她把燈癡迷,淡著紅妝檀色。可愈是記得清楚,心口便愈覺絞痛。”
“少主…”
“這思念之疾千千萬,我也不知患了哪一種。反正來來去去,疼到傷心痛骨,無藥可依。”
陸追辛又摘一顆龍眼,剝出晶瑩剔透玉珠兒。霍白握在掌心,將珠兒生生看成月窟,仿佛此刻他躲在良夜,娥影皎潔,星雲密布。而她指向朦朧昏月,一句戲弄。
“嗬。”
霍白嫌惡,怪道:“心有戚戚,耿耿不寐。一心想與她從季夏走到安寧,可我連翻看她畫中模樣,都猶豫不敢。好似個懦夫,怕多看一眼,疼痛便更甚一分。”
“婢子每每聽少主這般貶損自己,又何嚐不心痛。”
陸追辛抬手,細指搭上霍白的朱黃寬袖,切切再道:“婢子一直跟在少主身邊,就算主公錯怪,夫人為難,婢子也始終相信少主才華。少主正是標榜風流的年紀,莫要再頹誌不前,可好?”
霍白攤手,大烏圓龍眼依舊晶瑩剔透。
再看她,眉黛蹙緊,麵有期許,不忍還個失落,隻好變道:“想來,官邸深深,應是你最懂我。”
小丫頭頷首,“婢子在少主身邊伺候雖未滿一期年,可卻覺得過了三五載似的。最初來時,正是立夏,螻蟈鳴蚯蚓出。掐指一算,至春末時,已是十月有餘。”
霍白不安地點頭,“你與她確有幾分相似。”
陸追辛按捺不住,直直就問:“婢子與少夫人當真相似?”
“你二人都愛弄弦,對十方瀲灩亦癡迷。再細細想,你與她都喜歡為難於我,偶地還會戲弄幾句。”
小丫頭俏笑,搖頭否道:“婢子怎敢。”
霍白卻凝眸,看她一張小臉清秀執拗,雙眸蕩漾,心竟如撓癢癢般,發熱發脹。
是他已將她當作尋常,才一直未好好將她看在眼裏麼?
平日裏,她伺候得細致入微。南蠻時,她為他甚至甘冒性命之險。
反是他,負了流年。
“追辛…”
霍白輕喚,掌中的大烏圓龍眼“咚”一聲滑向四方蒲席,咕嚕嚕地滾進泥塘。
而他,捉住她搭在寬袖上的細指,就勢將她攏入懷中。
塘口,隻留靜默。
他閉眼,細嗅她頸間淡淡荷香。仿佛置身於盛夏,烏雲遮娥影,曼陀羅穀曲纏綿。
幽花怒放,青葉恣延。她一身淺駝地妝暗花緞裙,披宵光影。如蔥細指拂麵,與他脈脈。
“反正我也無人中意,不妨這一世便賴在這兒一直煩你,如何?”
“求之不得!”
他喜不自持,搦管的指樂得顫抖。
墨灑,自靈瓏書案淌進地衣,黑了一片。霍白方如夢初醒,撿筆大笑道:“我終於明白這當中到底缺了什麼!”
巫媛絕望,自知留不住。故中下情蠱,便是他癡傻,將她忘得一幹二淨,也要捆他入這情毒牢籠裏,無路可逃。
兩情不相依,她強扭作執手與偕。
這滋味,不正是明知失了他,卻還一直自欺。明知情意已斷,卻還偏信。
他所缺,不是刻骨銘心之痛,而是自欺欺人之哀。
把失去當作擁有。
“就是這般!就是這般!”
霍白戳墨,伏靈瓏書案。從光華稀薄到燒燈獨照,從三更風響到六更露濃。
不眠不休,終是等來他一曲成,兌現當初所諾。
“追辛,追辛,我與你說…”
他轉眸,顧看屋內蕭索,隻他孤孤一人。再望窗外,寒意正盛。
霍白斂色,自靈瓏書案立起,徘徊幾步至矮床,翻出那紅漆穀紋木盒,撚開一抹殷紅長吸。他想快些見她,將這大好的消息與她相訴。
卻不知,辰時廊靜,他這大呼聲早已引來顏成君。躲窗窺看,他方才作為清清楚楚全被她看在眼裏。
她恍然而悟,終是明白這當中的始末。
為何霍白總倚在矮床邊瞌睡,為何他每日服用藥羹身子骨卻依然每況愈下,為何大夫說他髒腑虛弱,要她多多留意最近可有什麼反常。
原來這所有的根源,竟是紅漆穀紋木盒之中所藏的曼陀羅粉!
顏成君扼腕痛心,她忍讓許久,等他割哀而愈。可最後,她等來不是她的予之,而是眼前這個懨懨廢損失魂喪誌的遊魂兒郎。
他冷眼相看,她可當作習慣。他冷言冷語,她可不予計較。可他如此虐心殘肉,她便不能再由著他!
哪怕是此刻夢中,霍白顏色憔悴,嘴角卻沾笑。
一場迷夢,終到頭。
醒來時,便從紅花浪漫墜入萬丈深淵。
霍白揉眼,尋紅漆穀紋木盒不見,揚首就看顏成君神色凝重,將那木盒扣在腕下。
“你可是在找這個?”
霍白噎聲,眼見事已敗露,他再也瞞不住,隻得低首摧眉道:“正是。”
哪想顏成君立馬怪道:“你為何就是不知長進?”
霍白瞧她不掩慍色,不修怒容,索性駁道:“我從來都是這般不知長進,一事無成,不是麼?”
顏成君惱怒,“為她,怎麼值得?!”
“是不值得,還是讓你顏麵盡失?”
“你!”
顏成君氣急,握錦帕的手狠狠擺在楠木鹿紋案幾上,叱咄:“忘她有何難?”
霍白被觸及要害,忤逆地道:“要我割哀,不正如要你承認起弟遲早要取代於我?你尚當局者迷,又何必為難於我?”
“予之,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你以為我糊塗?這許多年來,你一直以次第倫常相壓,以側出為名排摒霍起,不念情味。可我卻清楚,爹心中早有定奪。”
“你胡說!”
“我胡說?”
“次第綱常,便是你爹也壞不得!”
霍白冷笑,“爹是如何想我?隻怕南蠻之後,他已耐心全無。”
“可你仍是霍家長子!”
“連你都念念不忘心有所想,又何必勉強我?”
顏成君甩手便賞霍白一記耳光,“什麼叫作念念不忘心有所想?自古倫常如此,霍起就是再有能耐,也隻得屈居昆位。我生你養你二十載,所圖什麼?難道是眼睜睜看你這般糟蹋作踐自己?眼睜睜看你舍棄大好的前景?”
霍白麵頰辣痛,挽袖便捧起幾上漆木碗碟摔出窗外,號道:“將木盒還來”
“休想。”
“那就別怪我請你出去。”
顏成君收斂怒色,緩緩道:“眼下你爹出征北狄,官邸大小事務都經我手打理。便是你,也無法攆我離開。而這花梨木盒,我是絕無可能交還與你。”
霍白發癲,狂笑道:“哈哈哈,你想將我逼得去死麼?”
“予之,你少不更事,為娘一番苦心全都是為了你好。”
“為我好?那便將木盒還來!”
顏成君搖頭,叩心含淚。想她偏袒他這麼些年,到最後竟然落得個這樣的下場。他眼裏可還有她這個娘親?他可還是她含辛茹苦養大的霍白?
此刻,他怕不知,他有多像那盛安城裏,流連花柳之地買春醉酒的蕩子。
霍白索要木盒無望,耍弄脾性道:“追辛?追辛!你在哪兒?快把她給逐出這兒,我不想見她。追辛!追辛!”
“喊她作甚?你可是下定決心要與我作對?”
霍白搏髀,抓著顏成君的蹙金衣袖,邊扯邊怪:“她不來,我便親自動手。”
“放肆!”
顏成君以錦帕抹淚,愧恨而咽:“我若再說什麼,你也隻會違逆。不妨留你一人靜靜,待明日你平複思緒,為娘再過來。”
摔門,他倒地嚎啕。
霍白怎想到,這一切竟來得這樣快,他掩埋數月,朝夕間便被顏成君識破。
要他在沒有她的塵世獨活,他萬萬不能。
想至如此,霍白使出渾身力氣,爬向靈瓏書案。從案幾下,又翻出一花梨木盒子。
啟蓋,滿眼殷紅。
他顫抖地捉住這最後的救命稻草,捧一把在鼻尖猛吸。倏忽,霍白猶如灌了一壺烈酒,入口辛辣,後勁無窮。眼前,天旋地轉。腳下,曼陀羅花開遍地。
隻聞一聲破門,倩影被撕得七零八碎。他在書格間跌跌撞撞,一雙小手卻不依不饒地拉著。
“少主!少主!婢子求你了,別!”
他怕這夢太短,與她相見太倉促,所以甘願將這壺毒酒悉數飲下。
陸追辛搶過花梨木盒,可為時已晚。霍白早已意識模糊,渾渾噩噩地倒在地衣之上。任她如何扯著喉嚨喚他喊他,都毫無反應。
小丫頭“刷”地淌淚,抱著霍白啜泣:“婢子此生此世隻想守著少主,可少主何時才願回頭看婢子一眼?哪怕一眼?”
他痛苦,她亦似被割了塊肉般,流血難忍。
可她勸,他無動於衷。她怨,他麻木不仁。她怕,他繼續以曼陀羅粉喂相思。
若再如此下去,他必要折騰得自己隻剩半條命了罷?
陸追辛抹淚,將花梨木盒偷偷藏進靈瓏書案下。可偶地,竟翻出一副畫來。
展畫細看,畫中娥影皎潔,烏雲遮月。塘口荷花豔情綻放,大葉纏綿不絕。一襲黃衫獨坐,青絲挽,眼波流轉。長幾邊,十指抹琴,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笑靨間,桂輪黯淡。
而畫右,正是霍白親筆題字《虛月生花》:
陸月十八日夏,良夜,明月半牆,桂影斑駁。
追憶似水流年,盛安多才俊,表表超絕。
辛苦經營二十載,遏雲聲,注歌唇,蓑衣紙墨筆硯台,不得了卻平生願。
卻有玉人與我讀畫,與我歌,與我踏月,與我相濡以沫相忘於塵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