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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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她就在懷中,眼如春水,峨眉細長,繡口櫻紅,小臉清俏,穿著一身鈿花朱衣,正好端端地看著他。甚至她纏在他指尖的青絲,都細致分明地遊過指節。
霍白偏不信,任淚獨流,仍要捧起陸追辛奄奄發白的容顏。低首,鼻尖輕觸,猛來的冷意令他後脊一涼,怨道:“我怎可能忘了?又如何忘得了!”
自陸追辛走後,霍白執筆潸然,索性將文墨棄置一旁,一心一意研習琴律。五聲六律八音,凡她說過,他便一一學來。不出一月,宮商角徽羽,金石革絲木匏竹,就連那《玉人歌》《寒衣調》他都已信手拈來。
為她,他更是不顧顏成君百般阻攔,擲重金從十方瀲灩抱回她心心念念的靈機琴。
然而年歲冗長,縱使他以弄弦擾心,又怎學得會在這淒惻零落的人世,孑孓獨活?
夜闌盡處嚶嚀,格格驚耳,他張目難眠,一聲一聲湧進心窩裏,似針紮著一般疼。原來,這思念之痛侵入筋骨,竟比蠻蠱還要厲害千倍萬倍。
教他如何麵對,她已真真不在左右相伴?
他寧可活在夢中!
至少夢裏與她相會,她一顰一笑氤氳,哪怕隻看一眼,也足以。
霍白方才動了念頭,打起曼陀羅粉的主意。他幾乎未有片刻的猶豫,便翻出紅漆穀紋木盒,輕輕撚一撮殷紅,想著陸追辛的模樣,閉眼深嗅。
霎那間,蛙吹馬蹄,滂沱甚雨,他遊魂似的晃蕩。抬頭,竟看到帳中榻上,心愛的人兒僵臥難醒。
“追辛!”
他奔著喊著,衝向榻邊,拾起她冰涼的指尖,雙眼泛紅。她意識模糊地喃著,他側耳含淚地聽。
繡口所訴,全是藏在腹心裏難舍難分的喜歡。
“你說,初見我時,我薄情寡淡的皮相,甚至眼眉裏幾分讀書人的輕傲,令你以為攤上了個難伺候的主兒。而我對你,自然從不掩飾心底的厭惡。”
“你說,我總嫌你聒噪,多有忤逆,可卻從未真真罰過怪過。”
“你說,怕我有朝一日娶妻生子,便不再與你親近了。怕紅塵之中,情竇無果,兩情無依。”
可他道出喜歡,也換不回她死而複生。無非是再一次眼睜睜,看她在他懷中殞沒。
睜眼醒來,遺恨難平。
嚐過這苦中帶甜的滋味,他就此入了迷。像瀕死之人忽地尋到了救命的靈藥,他怎舍得束之,擱之?
隻不過,霍白所求,是人世改易,她猶在。
故他反複告訴自己,她仍在塵世,他耿耿於懷的情緣悔恨,仍有餘地。
再見時,執子之手,與子同歸,泥塗坎坷,他甘願。
一切還似尋常,盛安城中,人聲鼎沸。她日日呈來葷辛肉糜,日日為他束發更衣。虛月水榭,塘邊風口,她撫琴淺唱,他搦管摹畫。
從夏末守到初秋,從壯年守到歲暮,守著這康平盛世,度完一生。
他甚至擬好鸞書,定下佳期,就等擇個良辰吉日去城南蘇府,向她姊姊提親。
可她翻開鸞書,卻噎淚勸他。
“予之,你怎這般糊塗?”
“我分明已不在塵世,又如何同你結緣?”
原來,便是在這迷迷美夢中,她也依舊如以前般,機靈了了,心思細膩。他渾然不知,她是從何時便察覺。可她若要說,他一向攔不住。
他終究是夢不到與她結親的一日。
鸞書毀,深衣冷,她再與他別。
霍白苦心經營半月,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為不再重蹈覆轍,他戰戰兢兢地編了一個謊。他將對她的情愫,生生撕成兩半。一是藏在《虛月生花》中的辛楚恨事,一是日日陪在他左右的小丫鬟。
他懨懨廢損為她,憂悴難寐為她。
而她,不知他憑吊悔恨為誰,更不知他思念愛慕為誰。
她看他失魂喪誌,定會巧舌如簧,教他放眼當下,教他珍惜年華。聽她聒噪念叨,慢慢總會兩情相悅,總會陳露肝膈,總會等來談婚論嫁的一日。
如此,若她不曾瞥見《虛月生花》之中,她本來的模樣,便能長長久久地瞞下去了罷?
“可為何,最後還是被你識破?”
霍白嗚咽,拊心怪道:“這囂囂塵寰,隻有是你腹心,知我曉我,教我如何忘了你?”
“不!”
霍白痛呼,懷裏的人兒碎成落紅片片,灑進他胸口。他低首,睨著靈瓏書案,案上全是她嫵媚顏色。
“追辛…追辛…求你不要走,留在這兒,求你…咳咳,讓我再多看一眼,可好?”
霍白為情所苦,顏成君不免心軟。可再容他胡鬧下去,便就真的一發不可收拾。
她悄悄抹淚,指著靈瓏書案上的花梨木盒,對一旁的小丫鬟令道:“同之前一般,將這盒中的粉末通通給我倒進荷塘裏,不許留半點!”
“婢子這就去。”
顏成君當然明白,霍白醒來後,必是要與她鬧上一陣。可她也是走投無路,若不是大夫告與她實情,她甚至不知,她懷胎十月誕下的的骨肉,竟已被曼陀羅荼毒至深。
“夫人,少主自幼便體弱多病,加之累月嗅入邪祟,髒腑早已受損。這毒入三分咳血,入五分形於色,入七分怕是撐不過來年了。”
想至如此,顏成君掩麵抹淚,“予之,莫要怪為娘。”
霍白一睡便是一天一夜,夢裏,他追著陸追辛走了好久好久。從城外的河川到城內的寬窄巷子。薄夕染紅漣漪,垂柳隨拂風依依,盈盈波瀾上,她一身米黃深衣,舉著紙風箏,搖著長線一直跑一直跑。撞向吆喝叫賣的小販,害得糖人和麻球滾了一地。
他提著下裳,踩在青灰地磚一路地追,耳邊蟬聲漸漸,她好似不知疲倦般,躥進巷子,躲入小道。
他失了分寸,驚慌失措地四下張望。
長街何時掛上了花燈?她又是何時描了眉點了唇,提著金玉燈籠,立在舞榭歌台中央?
“追辛…追辛…”
他扯著嗓子喚她,終於等來了她一聲答應。
“予之。”
霍白興奮之餘,捉住她的小手,睜眼醒來。
才覺得,掌心所握,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削蔥細指。床邊所侯,也不是他日日渴求的清俏模樣。
“你為何在此?”霍白心有芥蒂,顧不得抹淚,別過頭去冷冷問道。
顏成君強顏笑道:“予之,你可知道你已睡了一天一夜。”
“那又如何?”
“為娘是擔心…”
“我這半死不活之人便不勞您費心了。”
顏成君嗟歎,皺眉道:“予之,你何必故意刁難?”
霍白與她無話可說,隻好瞧向他處。
本是淩亂的素絲承塵被拾掇得不留灰燼,原是橫豎錯雜的蒲草席墊也被擺放得整整齊齊,甚至散落一地的竹簡也被齊齊擱進了書格之中。
霍白方才像想到什麼似的,急得從矮床坐起。
顏成君卻伸臂攔道:“靈瓏案上的花梨木盒,我已毀了,你無須再找。”
霍白愕然,扼腕惱道:“你可知,這是要了我的命。”
“你以為我當真不知,你已被那曼陀羅粉要了半條命?”
見顏成君不為所動的姿態,霍白隻好冷笑,一行苦楚淚簌簌而流。
“從南蠻歸來已有數月,是我縱容大意,才令你成了這副模樣。如今,你爹遠在北狄,官邸之中噪聲四起,都以為你為了區區一介丫鬟,失了神誌。”
“管他人說青道黃,你若為難,大可不認我這個霍家的長子。”
“你這孽子!”
顏成君氣結,甩手便賞了霍白一記耳光。霍白蠟黃的臉立即浮起一抹火辣顏色,顏成君一愣,軟下嗓低聲訓道:“你好生記著,陸追辛已不在人世。你所作所為,都是徒勞之舉,自欺欺人罷了。”
霍白呻恫,自欺?他已無法再與她相見,如何自欺?
他忽地一聲瘋笑,將顏成君推倒在地,踉蹌著踱下矮床,艱難地邁向木門。
“追辛、追辛…”
喚著心愛的人兒,一步一步。更深露重,他依稀聽見回廊傳來她的嬉笑。可這晏晏嬉笑稍縱即逝,他無可奈何地跪在門廊前,像個三四歲的孩童,被搶去了木偶般,放肆地嗚哇大哭。
這人世,當真已沒了她。
聲嘶力竭,欲罷不能,響在夜闌盡處,久久。
好似他霍白,此時此刻,正隨陸追辛,一點點同這索然無味的塵世訣別般。
之後兩日,霍白躲進塘口不分晦明地弄弦。靈機琴悲慟,從《玉人歌》到《寒衣調》,無不戚戚惻惻。
顏成君每每過來,他便假寐唬她離開。可楠木鹿紋案幾上,藥羹擺涼,他都不吝看上一眼。
“予之,明日便是中元,你可想為娘一同前往城南廟堂上香?”
霍白昏沉無知覺,一雙眸子呆滯地望向塘口,吞聲搖頭。
“你若想悼念,為娘不會攔你。”
霍白神色低迷倦怠,幹澀地點了點頭,應道:“鱖魚添了薑蒜再蒸,腥味該是淺了。”
顏成君見他終於肯同她說一二句,連連頷首,“為娘這就吩咐庖廚準備。”
“醋汁脯肉定要燉入扁豆芹菜,還有鯿粟麥羹,將粟麥以溫水浸泡半個時辰,同似刺鯿鮈倒入陶罐熬煮一個時辰,才有滋味。”
“予之還想嚐些什麼?盡管說來。”
“還有…”
“還有?”
“大烏圓龍眼。”
顏成君以為霍白當真想了個清楚明白,便欣然提著曲裙與小丫鬟一齊張羅去了。可不想,霍白隻是將陸追辛曾經呈與他的滋味,一一道出罷了。
反正食也無味,這些便當作他祭與她享用罷。
霍白心死形廢,躺於長幾上自言自語道:“追辛,我盼了許久,終於盼來這一天。你說,這曲子,該叫什麼好?”
“若你與我心有靈犀,今夜便托夢告與我,可好?”
霍白埋頭,靜默許久,撐著身子搖搖晃晃地自四方蒲席站起,挪向翠羽屏風。竟從屏風暗處,掏出一壺酒來。他捧著酒壺踉蹌了兩步,索性“咚”一聲坐倒,學著霍真的模樣,斟醠飲醉。
待顏成君再來時,他已醉得不省人事。蜷在屏風後頭,睡得酣甜。
星雲慘淡,娥影滄涼,他白白等了一夜。
“分明已是中元,你卻見我一麵都不願。”他奚落道,瘦削的十指解開青墨深衣。素帛逢掖袍加身,對鏡刮麵,發髻高綰,他早失了豐神俊朗,隻剩憔悴顏色,懨懨不勝衣。
好在顏成君早早便去了城南廟堂,隻留了個小丫鬟,打發她自然不是什麼難事。
一切籌措妥當,霍白點燭篝燈,踉踉蹌蹌繞過翠羽屏風,在靈機琴前“咚”一聲跪下。
“追辛,這熬心的苦,我怕是受不了多久了。”
他撫琴,含哀道:“轉眼將是安寧,隻是我已再無安寧。至於這曲子,你不說與我,我便自作主張,題作《問靈犀》了罷?”
抹弦,哀怨纏綿驚響。他垂淚,好似又看到曼陀羅穀,殷紅遍地。
“我昨夜倒是夢見,桂窟黯淡,煙霏雲斂,燈芯餘燼結花,春夢岑岑、草綠庭空。”
“追辛,此生怕是不能與你塵世結緣,隻盼來世,不必再受這名望樊籠囚縛,不必再糾結長幼次第,不必再礙於尊卑地位。”
“如此,爹爹便不必在我與起弟之間左右為難,娘也不會對門楣榮耀念念不忘。追辛啊,這人世我已無羈掛。”
霍白猛咳,一口腥紅濺落。他攢眉,隻顧撥弄,抹挑勾剔,托摘撮鎖。
一曲奏罷,他斂手。解下束帶,緊緊縛上脖頸,一下一下。
他明白,此後塵寰萬丈,再無他和她。
追辛,幾回魂夢與卿同,惟恐相逢是夢中。
如今,他不必怕再夢醒失魂,又不見了她。
隻是不知這《問靈犀》,你喜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