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淒涼別後兩應同,最是不勝清怨月明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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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追辛柳眉緊蹙,心頭碾過萬般滋味。她最怕的,便是此刻,這如割哀撓心般的悲寂。
她以為,霍白沉痛良久,興許看破塵世此後不問嫁娶,亦或是踏破名望籠,了卻平生願。偏偏沒想過,他會糟蹋年華如此,忘生死,以求夢中人一見。
“少夫人若泉下有知,看見少主如今的模樣,會如何想?”
陸追辛言之切切,揪著深衣的小手已是微微顫栗。換來,卻是霍白眉眼低垂,一片情深殞沒。
他癱坐,似株發蔫的草木,素帛逢掖袍如皚皚白雪,縛得他徒有凝噎。
“便是先前身處南蠻險境,苦難重重,少主也不曾失魂喪誌。眼下反倒經不住曼陀羅蠱惑,自剜瘡疤。”
霍白擰眉,略有不安地問:“你還記得?”
“婢子怎麼敢忘!”陸追辛舉祛應道:“當初不是婢子,少主恐怕連參涉疆事的念想都不曾動過。”
陸追辛還想再說,霍白卻打斷她道:“追辛,不提也罷。”
小丫頭瞪著眸子,不得其解地問:“為何?在婢子心中,南蠻凱旋少主功不可沒。”
霍白惶遽,狠掐掌心,猶猶豫豫地說:“我肯順承,一是娘親總在耳邊數落,要我施展本事。二來便是你,那幾日,你百般糾纏,害得我連夜裏生夢,都是你在絮叨。”
“婢子就算絮叨,也絕非無稽之談。少主藏謀略,掂輕重,進退有度,未有分毫辜負主公所期。”
霍白挺直身板,一雙黯淡消沉眼默默瞅著陸追辛,而後一聲長歎。
仿佛盛安淡斂的秋色,霎時青紅豔抹。碧天穹頂,日光熾盛,蜿蜒泥塗處,蟬聲悠揚。
南疆秀朗,不似盛安,風光雖有餘味,始終少一筆濃烈,總是不慍不火的。春來秋去,夏至冬臨,小雨淅瀝,枯葉衰敗,暑氣攪得人心燥,窮雪抹盡昏黃意。
就連偶來的滂沱雨,都比不過翠珠摔落的泠泠聲。可蠻地雲雨,勢如洪水猛獸,長林山穀、塘坳溝瀆交響錯雜,濺地一寸有餘,更有蛙吹不絕。
南疆雖閉塞,人煙稀少,卻地處要塞,連通南北關口。天子遣兵征討數次,皆無功而返。究其原由,隻因蠻地以苗人為首,苗人好群居,以族落為群,畫地為寨。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穡事自給。織桑麻,培喬木,絲竹環顧,沛澤豐盈。立長林,棄方軌,塘流之處,池魚擺波。
苗人亦擅蠱,奉邪為聖,蠻地山穀丘陵遍布,獨一路入,獨一路出。若入,必經曼陀羅穀;若出,須行長林小道。
曼陀羅形色詭麗,殷紅惹眼,卻是致命。凡靠近者,嗅入芬芳,十人有九,定受其惑。而睹幻境之人,心智迷亂,最終逃不過自刎的下場。
長林小道繁隆,藤蔓青嫩,若稍有不慎劃破發膚,不出片刻,見血封喉,一命嗚呼矣。
霍真率軍三赴南蠻,折騰近半載,損良兵數百,仍無進展。想那苗人既無精兵,又無將帥,卻固守難破,連霍真苦無應對之策,又怎能指望他霍白。
說要他隨軍同行,其實不過是想就此磨礪他一番罷了。
陸追辛瞅著霍白擰眉思索,又道:“無論他人如何以為,婢子覺得少主在南蠻的作為,足以令主公和夫人刮目相看。”
霍白苦笑,“他人如何以為,我又怎會不知。”
陸追辛護主心切,受不得霍白被如此輕看,“那就當作他人有眼無珠便是。”
“你啊你,就是太過執拗。當初非要跟著我一路顛簸,吃了不少苦頭。就是到了那兒,還由著性子胡來!”
陸追辛嬉笑,“婢子是想趁著歇兵紮營的空隙,去曼陀羅穀打探打探。”
“冒然嚐敵,可是會丟性命的。”
“婢子就是覺得古怪,區區曼陀羅怎會有那般能耐,教人魂魄盡毀。”
“得虧我留了個心眼,跟了過去,不然得鬧出多大的事端。”
小丫頭昂眉,不依不饒地回:“婢子不怕。”
霍白瞧她這不依不饒的模樣,不禁想起那時,她亦昂眉,一雙眼溜溜地轉,胡謅道:“我一非將士,不係佩刃。二非兒郎,不存汙念,當然不怕。若真出什麼岔子,你就扯下腰間的青灰束帶,將我一雙手捆住,我就不信還能鬧出什麼事端來。”
說罷,她便邁著盈盈細步,踏進姹紫殷紅中。
他攔她不住,急得跺腳。徘徊再三,壯著膽兒追了上去。
“少主可還記得穀中見聞?”
霍白頷首,他自然記得。
記得滿地鬱鬱菲菲,馥馥芳芳。記得曼陀羅柔媚嬌豔,卻看得哀淒。仿佛冥冥中,一股悲戚撥弄心弦。奏一曲痛楚離別,似追悔莫及,更似執迷不悟。
記得他被絕望攪蕩胸口,踉蹌著挪到她跟前。而她,已是眼眶發紅,嗚嗚咽咽著說不出話來。隻剩他,一手揪住她纖纖細指,一手緊緊抓著腰間的青灰束帶。
記得恍惚間,殷紅碎花起舞,淒豔朦朧中,一抹倩影孑孓獨立。青絲垂腰,冠帶飄昂,銀環扣頸,暗紫桑裳,墨妝紅袖。
就那般癡癡站著,姱容凝滯,淚眼婆娑。
“怪我愚昧,傾慕於你,如飛蛾撲火。怨我拙笨,明知無果,卻聽信許諾。私定終身如何?相濡以沫又如何?”
“我一片情深,竟敵不過他人汙蔑!”
白衣大帶頓足,狠道:“我定是中了你的情蠱,才會魂不附體,留在這僻塞的蠻荒之地,不知歸返。”
姱容失色,拗怒而立:“在你眼中,我生作巫媛,就該是禍祟?可笑啊可笑,我耗盡心力換來你落荒而逃。到底是誰,夢了一場?”
碎花盡落,白衣之下,已無情分,“從此以後,你我再相見,不論私情,隻講仇隙。”
青絲潸然,淚灼心卻冷。
霍白扼腕,似有所感,道:“如若兩情不相依,何苦勉強?”
“愛一時,憎一世。”陸追辛難忘當時情境,不禁歎息:“最後,她寧以血祭蠱,也要讓他失智失魂,似奴似畜般留在那兒,該是多麼絕望。”
“我哪有心顧及這絕望的滋味,隻看著你哭得像個淚人兒,一隻小手攀上交領,就要掐向喉間。驚得我大喝一聲,急急將你掀倒在地。”
陸追辛皺著一張小臉,委屈地看向霍白,道:“婢子沒曾想,少主竟真真下得去手!”
“我以為…”
小丫頭失笑,“人世紛繁,婢子就來這一遭,怎麼舍得芳華年歲辭別塵寰?”
霍白瞥她一眼,揶揄道:“舍不得還哭得那般狼狽?”
陸追辛癟嘴,柳眉輕折,“婢子失態,卻有疑惑。少主分明也在,怎會像個沒事人兒似的,不受其亂?”
“我還疑惑,你怎會想出那般損計。”
陸追辛一聽,一雙小手搭膝,不甘心地喃喃:“若真是損計,少主怎還與主公獻策?再說,婢子本來隻打算想獨一人以討情蠱為由,深入敵腹,尋出應對曼陀羅的法子。”
“追辛,我是怕你遭逢不測。”
“婢子更恐少主同行,會有性命之憂。”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你真想助我一臂之力,也應當明白這個道理。”
膝上小手輕扯曲裙,微微應道:“婢子、婢子自然是明白的。”
她不明白。
縱是她巧舌如簧,又怎是那些個苗人的敵手。
想至如此,霍白眼前不禁抹過一撇暗紫。姱容詭麗,他恐此生再難忘懷。仿佛夢中人,栩栩如生踏步而來,姿態曼妙,風情搖曳。
那日傍午,暑氣正盛,苗寨澤潤,蟬鳴聲陣陣。那巫媛走在前頭,牽著個木頭似的男郎,披發左衽,奄奄疲態。霍白定睛再看,才從那呆滯落魄的眉眼裏,尋出白衣大帶的幾分神采。
他幽咽,戰戰栗栗地瞟了一眼陸追辛。她亦是怕,一雙小手藏在腰後,隱隱發顫。
情蠱之毒,令人瞠目。可霍白與她已處險地,再無退路,隻得先設法求取曼陀羅解藥,再作打算。
情蠱,他是不敢再討要了。隻得順勢編出個幌子,欺那巫媛說,他與陸追辛結成連理多時,卻始終未有子嗣。求醫問藥無果,走投無路之下,甘冒性命之危,求賜降子蠱術。
好在她機靈,承著他的意,向那巫媛哭訴良久,聲淚俱下,傷心痛絕,才令那巫媛信以為真。
可苗人生性多疑,處處提防。他同她在寨中小居兩日,一直苦無所獲。眼看還有一日,降子蠱術落成,他二人便得打道回府。若就這般灰頭灰腦地折返,他恐怕要遭人嗤笑。
常聞數落,他倒早已不以為意。怕就怕她心有不甘,再弄出什麼幺蛾子。
霍白扶額,歎道:“我也不知,那時是哪兒來的骨氣,竟壯著膽兒趁天剛露白,跑去找那巫媛訴苦。說來也巧,正被我撞到她以長林青汁飲渴。我便忖量,興許這青汁就是破解之法。”
“多虧少主聰睿,眼明心細,觀察入微。才助主公率兵攻陷要塞,凱旋得歸。”小丫頭借機奉承道。
霍白擺手,自嘲道:“我若聰睿,又怎會在之後,都不曾覺察,那巫媛被俘認出你我,心生恨意,竟神不知鬼不覺地對我施下毒蠱!”
陸追辛神僵,清秀的小臉似失了靈氣般,生硬地說:“幸虧戚大夫醫術高明,化險為夷,才保住了少主性命。”
聽罷,霍白終是長鬆一口氣,挺直的身板懈怠,瘦削的指尖輕撫矮床紋沿,“倒是你,受了不少苦。”
“隻要能在少主身邊伺候著,婢子便心滿意足。受點苦,又有什麼幹係。”
“想出損計是你,同我出生入死亦是你,論功領賞時卻獨獨沒有你。”
“婢子隻是個尋常丫鬟,要什麼功名。何況主公和夫人一向待婢子不薄,婢子哪敢再有垂涎。”
霍白似了卻一樁心事,嘴角竟帶幾分笑意,“也好,也好。”
哪知陸追辛卻嗔怪:“恕婢子愚昧,南疆得勝,本是大喜。少主攜幾株曼陀羅回邸,婢子起初隻當是追念。可沒想到,如今竟派上這般用場!敢問,如何好得?”
霍白說不過她,隻好幹笑著,“咚”地一聲倒在矮床上。
仰頭,看素絲承塵潔白如玉,心頭不快,亦化作烏有。他倒奇了怪,怎一遇了她,所有苦澀鬱結,到最後都沒了影。
想無結果,他朗笑聲更甚,直道:“也好,也好。”